来离岛之前,沈流云没想过会在登岛第二天就把自己弄进了诊所吊水。
如果他能够预知到接下来的一天里,自己都会因为那瓶过期的酸奶而上吐下泻,他当时一定不会幼稚地非要跟任惟争个高低。
不过,酸奶也只是诱因,真实情况是他自从警察上门那天吐了两次以后,胃就出了毛病,总是习惯性想要呕吐,吃什么都会想吐。
关泓奕说他这多半是心理作用,跟胃本身无关。
他对此类说法左耳进右耳出,还有些纳闷地想:关泓奕以前学的也不是心理学,如今怎么有事没事都要提一嘴?
输液瓶的药水还剩下很多,沈流云盯着发了一会儿呆,有些许的无聊。
他原本想靠着数滴落的药水来催眠自己,将要成功的时候,手机传来的一声提示音让他前功尽弃。
他点开手机看了一眼,是前不久关注的视频剪辑博主有条视频上了热门。
这个博主平时会剪一些音乐会的演奏视频,他之前偶然刷到了一条闻星的演奏视频,便顺手点了个关注。
只不过在那之后,他便很少再见到这个博主剪闻星的视频,都是剪别人的居多。虽然这也跟闻星的演出不多有关,但沈流云很小心眼地认为这都是博主的问题。
也是这会儿实在无聊,沈流云索性点进了那个热门视频。
视频不知道是用什么设备录制的,看上去像素不高,镜头还有些摇晃。
视频刚开头是一架无人的钢琴,背景音里还有人窸窸窣窣的讲话声。播了三十多秒,才终于有人从舞台的另一边走到了钢琴前。
沈流云也得以看清了演奏者的面容,是闻星。
或者说,是很多年前的闻星。
头发柔软服帖,看上去安静又内向,如花坛里随处可见的灰扑扑的鹅卵石。
弹的是巴赫的曲子,他从前听闻星在家里也弹过几回。
奇怪的是,他分明不曾亲眼目睹过视频中的场景,也不记得这具体是哪一年、哪一天,却莫名感受到一种熟悉感。
可到底是哪里让他感到熟悉?他不得其解。
直到视频播了一半,背景音里开始出现不小的喧哗声,乐曲却没有因此停下,演奏者仍在弹奏,唯一的变化是黑白键上多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一曲毕,闻星站起身,朝着台下鞠躬谢礼,垂在两侧的手上赫然有着尚未愈合的新鲜伤口,血珠顺着手指往下滴落。
那棕褐色的舞台地面好似顷刻间被鲜血染成了暗红,看得沈流云一阵头晕目眩。
随着额角不断有冷汗渗出,刺骨的寒意也侵袭而来,他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种熟悉感——他见过闻星身上这件浅灰色的西装,也见过闻星包扎好的手。
这是他跟闻星确定恋爱关系的那天。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陈旧的记忆潮水般翻涌而至。
包厢里太闷,他借口抽烟出来透透气。手里夹着的烟尚未点燃,就被人打断了。
千篇一律的表白,听得他意兴阑珊。
唯一有意思的是,他发现不远处的盆景后面藏了只鹌鹑,身体藏好了,“尾羽”却还暴露在外。
他有点好笑,三言两语将表白的人打发走,就看见那只鹌鹑慢吞吞地挪了过来。
点个烟的功夫,他听见闻星问自己:“沈流云,你讨厌别人追你吗?”
不错嘛,今天的胆子挺大。
沈流云顺水推舟:“不算讨厌,只是有点麻烦。”
没想到却换来一句保证:“我追你不会给你添麻烦,很省心的。”
说得情真意切的,就差给他拍胸口打包票了。还真是笨呐。
沈流云发现闻星这个人,永远学不会顺杆往上爬。你给他递橄榄枝,他不进反退,瞧得人心急。
这样下去,要让他追到什么时候?
沈流云不想等了,于是冲闻星勾勾手,给了人一个似是而非的吻。
原本看上去还有点难过的人,被一个吻弄得晕头转向起来,毫不自知的可爱。
之后的一切在他看来虽有意外,但也算是顺理成章。唯独闻星的眼泪在他意料之外,毫无预兆,骤然落下。
他不擅长安慰人,也不曾见过这样失态的闻星。没有时间细想,他再一次吻住了闻星,温和耐心地慢慢吮去闻星脸上冰凉的泪水。
垂眸的瞬间,他注意到闻星纱布裹缠的手,问及原因,闻星说是削水果不小心弄到的。
他当时信以为真。
现在想来,闻星的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
他曾觉得闻星像一条濒临灭绝的人鱼,美丽而脆弱。
有关人鱼的童话耳熟能详,他却偏偏将最重要的一环忘记。
他忘了人鱼在陆地上行走的每一步都犹如针毡。
为了走到他的身边,闻星付出了太多东西来作为交换。
下一刻,那吞没人鱼的浪潮齐齐涌来,很快没过他的头顶,带来濒临窒息的苦闷。
“师哥。”
沈流云被应春和叫醒,偏头一看,悬挂的输液瓶已经空了。
他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
许是见他状态不佳,应春和提议带他去海边散心,他没有拒绝。
到达海滩时,已经快要落日。
海面波光粼粼,浪潮似许多新鲜橘子爆出的汁液般翻腾涌动。
两人在沙滩上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沈流云望着不远处的海,忽然问应春和,面对眼前这片海会想要画怎样一幅画。
应春和以为他是在出考题,答得很认真,说想画礁石,而后对画面的光影构图和色彩运用侃侃而谈。
可在这番话中,沈流云始终沉默着。他认真地用目光在海面上搜寻了一会儿,却遗憾地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找到应春和所说的那块礁石究竟在哪。
面对景色,应春和能够快速地在大脑里构出一幅画面,而沈流云的大脑里却是截然相反的一片苍茫白色。
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眼前的这片海即便映在沈流云的眼底,也始终无法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像一只掠过海面却未曾惊起半丝涟漪的鸥鸟。
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认命吧,沈流云。
沈流云捡起边上的一根树枝,在细沙上随手画了个圆,边画边问应春和:“画画有没有让你觉得痛苦过?”会有吗?
应春和这么热爱画画的人,也会因此感到痛苦吗?
出乎意料的是,应春和告诉他,有过,并且不止一次。
接下来,应春和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讲夏天的难挨,讲画画的痛苦,讲大脑好像生了锈,手好像出了故障,讲自己只会生产出一堆垃圾。
听完这些,沈流云沉默了许久。
艺术创作的道路上,苦厄比比皆是,没有谁比谁幸运。
可那空白画布铸就的牢笼,困囿其中而不得挣脱者实为寥寥。
如数看去,皆为天才,也唯有天才受困于此。
远处,有一只鸥鸟盘旋于海面上。
沈流云想起闻星曾在他心情不畅时,教他如何模仿鸟的鸣叫,并成功引来几只小鸟。
彼时,他抬起头看向那几只鸟,不以为意:“这是什么意思?”
被问到的人对他眨了下眼睛:“代表小鸟对你的祝福。”
太过天真的话,明明是人为招引,祝福又从何谈起?
如今,他笨拙地学着闻星教他的方式,呼唤远处的那只鸥鸟。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学得不像,那只鸥鸟一直没什么反应。
就当他快要泄气时,那鸥鸟滑翔一样俯冲而来,正正从他的头顶飞过。*
柏林半夜忽然下起暴雨,闻星听着窗外的雨声,愣是一夜无眠。
来德国已经快有两个月,闻星对大部分的事情都适应良好。
给他授课的教授是个红鼻子老头,博学耐心、风趣幽默。教授的治学也十分严谨,对每个人的要求都极为严苛,很少有人能够达到他的标准。
平时上课,闻星听的最多的就是“Wen,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吗”。
好在,压力与收获成正比,闻星不觉疲累,将生活填得充实满足。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落地柏林的那周,他没有留充分的时间给自己倒时差,导致他的睡眠质量持续下降,长期少眠多梦,一晚上能睡三四个小时已经算是情况好的了。
窗外雨声渐歇,天已大亮。
闻星拖着疲惫的身体下了床,往阳台走去,想把窗户打开给屋子里通通风。
意外的是,窗户外的窗台上蜷缩了一团湿漉漉的物体。那物体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眼见着就要往下掉。
闻星惊讶地凑近了看,发现是一只小鹦鹉。
他迅速打开窗,小心地用手捧过小鹦鹉,将它带进了客厅。
上网搜了搜急救方法后,闻星找来一条毛巾垫在小鸟的身下,再用吹风机的小档风慢慢地给小鸟吹干被雨水浸湿的羽毛。
小鸟的羽毛基本吹干后,闻星用矿泉水瓶的盖子倒了一点温水,放在它的面前。
小鸟看上去体力恢复了一些,凑到瓶盖边喝起水来。
闻星拍了两张小鸟的照片发给房东太太,拜托对方问问附近有没有人家里养的鹦鹉弄丢了。
小鸟喝完水,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
闻星放下手机朝它看去,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注意到它右边的翅膀似乎有些抬不起来,可能是受伤了?
他赶紧去找来一个大小合适的保鲜盒,在里面垫好毛巾,轻轻地将小鸟放进了盒子里,再抱着盒子打车去附近的宠物医院。
万幸,小鸟翅膀的伤势不重,只是翅膀肌腱拉伤,稍微养养就能够康复。
护士叫闻星过去填一下单子,顺便把费用缴了。
单子有一栏是填宠物姓名,闻星有些抱歉地向护士解释:“不好意思,它不是我的宠物,是今天早上我在窗台外面发现的。”
护士对他和善地笑了下:“也许,这是你们之间的缘分。”缘分吗?
这只意外来临的小鸟有着油画质感的淡蓝色羽毛,护士告诉他这是牡丹鹦鹉中的蓝伊莎,属于宠物鹦鹉,在野外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能力。
闻星的目光落向不远处的小鸟,小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与他回望,轻轻歪了下脑袋,憨态可掬的样子看得人心里不由自主地为之一软。
下一刻,闻星想好了它的名字。
他握着笔,在宠物姓名那一栏写下: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