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上睡得到底不怎么舒服,让沈流云醒得格外早。
他醒来时,柏林的天尚未大亮,世界泛着雾蒙蒙的蓝,正在经历一天之中的蓝调时刻。
毫无征兆的,他被浓重的自我厌弃情绪所包裹,情绪如同茧丝般越缠越紧,逼迫他即刻要去做些什么。
用尖锐的物体划破皮肤或是扎进深处,他擅长这个,也做过很多次。
但仅仅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便冷静了下来——他可以在任何地方摧毁自己,唯独不能在这里。毕竟一墙之隔的卧室里,闻星还在睡觉。
将自毁想法打消的瞬间,外面那雾蒙蒙的蓝转为烧灼般的橘红,连天遍野地熊熊燃烧着,也灼痛沈流云的眼眸。日出了。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从沙发上坐起身,意识到自己该离开了。
沈流云将被子叠好,而后起身朝大门走去。
从沙发到大门的距离不长,没多久他便走到了,却在门前长久地伫立,始终没有将手放在门把上。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在离开之前去看一眼闻星。
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门。
屋内的窗帘遮光性不足,即便拉上了,也还是有晨光从缝隙间倾泻进来,令床上睡着的人将被子往上扯,罩住了大半张脸。
沈流云走过去,出于这么睡会呼吸不畅的担心,伸手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闻星的整张脸。
闻星看上去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皱着,脸颊也泛着异常的潮红,兴许是方才闷的。
沈流云看得入了神,不经意间,手指碰到了闻星的脸颊,被那过高的温度烫到,这才迟钝地觉出不对。
闻星平日眠浅,他刚刚开门,又拉被子,换作是从前,这会儿早就该醒了。
他用手背探了探闻星的额头,更是滚烫。
他匆忙离开卧室,从闻星昨天给他拿药膏的医药箱里找出一支电子体温计,给闻星测了体温。
38.7℃,果然发烧了。
沈流云找了找,只在医药箱里找到退热贴,没找到退烧药。
他将退热贴给闻星贴在额头上,再将被角掖好,而后拿上玄关处的钥匙出了门。
他用手机搜了搜,离这最近的药店也有两公里远。
冬天路上车辆稀少,沈流云在原地等了许久,都没叫到车,心急如焚之下干脆选择步行前往。
走至半途,天空飘起细雪,不一会儿便堆满了沈流云的双肩,但他浑然不觉,只顾着继续往前赶路。
直到抵达药店,他准备结账时,才发现双手早已被冻得僵硬,怎么掐都没知觉。
药店店员以为他是给自己买药,指责他出门连手套都不带,病情只会加重。
沈流云接过店员手中的退烧药,没解释,沉默地离开了药店。
好在他回程时总算打到了车,得以快速赶回了住所。
卧室里,闻星依旧没醒,烧得昏昏沉沉,脸颊的颜色比他离开那会儿看上去更红,呼出来的气息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给闻星又测了一次体温,看到测出来的数字后,这一路绷紧的心弦总算稍微松了些。
虽然没怎么降,但好歹没继续往上升。
烧的水开了,沈流云找到闻星的杯子,将水从壶里倒出来晾了晾,再端着杯子进了卧室,将闻星叫醒。
闻星艰难地抬起眼皮,眼眶被热气蒸得发红,一双眼睛里也氤氲着水汽,像是睡蒙了。
沈流云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惊,有点后怕地想,如若他今日不在这里,闻星还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去。
“几点了?”闻星瓮声瓮气地问。
他的声音低哑,嗓子痛得像被刀片割过,说话变得前所未有的艰涩,更是弄不清现在的状况,连沈流云为何在他家都差点忘记。
他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实在太久,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过,把头都睡晕了。
闻星想要起身,却发现四肢无力,还是在沈流云的帮助下才顺利坐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睡了一觉就虚弱成这样,不希望沈流云误会自己,故而即便嗓子不舒服也要先开口解释:“我头好晕,今天睡得太久了。”
却听沈流云说:“不是因为睡久了,是你发烧了。”
他这才明白今日为何有如此多的不寻常之处,愣愣地接过沈流云递来的水杯,把退烧药吃掉。
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明明闻星从前也不是没吃过退烧药,可这次却觉得格外苦,咽下去之后连喝了好几口水,依然没能冲散舌头上残留的药味。
他苦大深仇地捧着杯子,好似一举回到对吃药这件事还很抗拒的稚童年纪,出口抱怨:“好苦。”
一旁的沈流云静了静,问他:“家里有糖吗?没有的话我出去买,想吃什么?”
闻星认真回想了一下,指着床头柜说:“抽屉里好像有。”
沈流云将床头柜的抽屉拉开,一眼便看见了两包还没拆封的Haribo软糖,是他上次给闻星买的那两包。
软糖的边上放了一个小布袋,袋子里装着玫瑰制成的干花。
明明这世界上的红玫瑰基本都长一个样,但有种直觉告诉沈流云,这些应该是他上回让梁乐天帮忙送给闻星的那束玫瑰。
软糖被拿起后,底下的几张卡片暴露了出来,是他之前陆陆续续匿名送给闻星的那些卡片,都被保存得完好无损,随着闻星漂洋过海来到柏林。
想来在他第一次送的时候,闻星就已经有所怀疑,也就他自己还以为天衣无缝。
闻星与从前别无二致,会将他赠予的任何东西都视若珍宝,或是玫瑰,或是卡片,甚至小到只是两袋糖果。
除此以外,抽屉里还有许多药瓶,瓶身全都印着英文,使沈流云并不能判断出它们的用途。
尽管奇怪,但他只以为是维生素之类的保健品药物,没有多想。
沈流云将抽屉合上,把两袋软糖放到闻星面前,尽量语气平静地问他:“要吃哪一种?”
闻星的目光落在那两袋软糖上,神情很纠结,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小声说:“你放回去吧,我突然不想吃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落下后,闻星突然觉得沈流云的面容变得很悲伤,好似被一种莫大的痛苦所折磨。
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他不想吃糖了吗?
他听见沈流云用一种很没办法的、哄小孩子的语气对自己说:“选一个吧,吃完还会有的。”
吃完还会有的,所以选哪个都可以,都不必担心。
闻星到底做出选择,选了左边莓果味的一袋。
沈流云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帮他撕开包装,从袋子里拿出一颗送至他的唇边。
在他的印象中,莓果味的Haribo很甜,不知是不是生病了嘴巴里发苦,味同嚼蜡,半点没尝出甜味。
他重新躺下,扯过被子罩住头,告诉沈流云自己要继续睡了。
闻星没能用被子罩住头多久,沈流云就将他的被子扯了下来,“别这么睡,会透不过气。”
沈流云管得真多。
闻星在心里不满地埋怨,但实在没力气跟沈流云吵架,只得按照对方的意思来,听话地没再用被子罩住头。
没多久,他隐约听见一声门响。
沈流云或许是走了。
实际上,沈流云不仅没走,还再次借用了闻星的厨房,正在用一口奶锅煮粥。
可能是发现沈流云正在做饭,鸟笼里那只一上午都没吃到东西的小鹦鹉饥渴难耐地叫唤起来,叫得难听又大声,吵得人头疼不已。
沈流云怕它的叫声吵醒闻星,只能将火关掉,过去先投喂这只因主人生病而无人照顾的小鸟。
由于沈流云不知道闻星把鸟食放在哪里,干脆把小鸟从笼子里放出来,用手小心捂着,以此暂时制止它继续叫下去。
然而,他因这只鸟的漂亮外表对它的性格产生了不该有的误解,手掌被它狠狠地啄了好几下。
他气得用言语威胁对方,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你再啄我,我就饿死你!”
掌心里的小胖鸟对他怒目而视:“啾啾啾!”
莫名的,让沈流云联想到那款经典游戏的名字,一下笑出了声。
沈流云到处找了一圈,好在空间不大,很快就让他在橱柜里找到了鸟食。
他不太懂该喂多少,只能凭感觉往小鸟的食盆里放。
小鸟看见盆里比平时明显多出很多的量,立马消气了,兴奋地把头栽进食盆里,欢快地进起食来。
它吃相非常糟糕,将谷物溅得到处都是,引来沈流云一记嫌弃的眼刀。
他用手戳了一下小鸟的脑袋,语气纳闷:“你主人平时不给你吃东西吗?”
小鸟忙着吃,根本没功夫搭理他。
早在沈流云还只能靠视频的画面见到这只鸟时,他就已经对它积攒了许多怨气。
更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嫉妒。
此刻,趁着鸟的主人不在,他又戳了一下小鸟的头,“你说说,你有什么用?你主人生病了,你是能出去给他买药,还是能给他煮粥?”
显然这两件事,小鸟都做不到。
那为什么小鸟可以住进闻星的家里?真是令人费解。
吃饱喝足的小鸟开始在桌子上走来走去,昂首挺胸地迈着它并不规范的正步,嘴巴里兴奋地往外吐了一连串的话,鸟语和人语掺杂。
沈流云一会儿听它啾啾啾地乱叫,一会儿听它叽哩哇啦地说着中文:拜拜!拜拜!挂了!挂了!气人!气人!
沈流云不知道它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好笑地叫停,把小鸟从桌子上抓起来,“好了,你也吃饱了,该回笼子里了。”
小鸟不太配合地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钳制住它的力量,嘴巴里又骂骂咧咧起来。
沈流云真不知道闻星为什么要养一只脾气这么差的鸟,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鸟被关进笼子里时,说了一句比较长的话,沈流云没能听清这句是什么。
他挑了一下眉:“真厉害,还会说长难句。”
小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又复述了一遍那句话。
这一遍沈流云总算听清了那句话,唇边的笑意也因此瞬间消失。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笼子里的鸟,嘴唇微动,“你再说一遍。”
小鸟拍拍翅膀,看在刚刚饱餐一顿的份上,听话地又说了一遍——
“沈流云,我睡不好。”
这句话当然不会是特意教的,只可能是说得次数太多,被鹦鹉听到,自发学会了。
沈流云没养过鹦鹉,连霂小时候家里倒是养过一只,还曾向他抱怨,家里那只鹦鹉很笨,学一句话学了一个多月才学会。
沈流云不敢细想,过去的这些时日里,闻星究竟重复说过这句话多少遍,才让鹦鹉都听会了。
他脚步沉重地重新回到卧室,将那一抽屉的药瓶都拿了出来,对照着上面的英文一个一个搜,发现全是助眠作用的药物。
瓶身的字逐渐变得模糊,握着药瓶的手也开始无助地发颤。
他不知道,与他分手以后,闻星失眠的症状竟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只能够依靠药物来熬过。
这不是他第一次直面闻星的痛苦,可却比从前的每一次都让他更加难以承受。
无尽的悔恨与痛苦齐齐涌上来,似要将他整个人都撕扯为两半。
沈流云在沙发上枯坐了许久,才勉强平复心情,回到厨房继续煮粥。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沈流云试了一口,确认煮好了,便盛了一碗粥送进卧室。
他将碗先放在床头柜,而后弯腰温声叫醒闻星。
叫了好几声,闻星才有了反应,睁眼见到是他,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沈流云神情微滞,但也只是说:“等你好了我就走。”
闻星坐起来后,沈流云先给他测了一次体温,见温度降了下来明显松了口气。
为了让闻星靠得舒服一点,沈流云还细心地给他身后垫了个枕头。
做完这些,沈流云才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端了过来,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而后送到闻星的唇边。
闻星没有张口,只是皱起了眉,很困惑地看着沈流云,好像弄不懂他这是在做什么一样。
沈流云迎着他的目光说:“你先吃点东西,不然胃会不舒服。如果不喜欢喝粥,我再去给你做别的。”
闻星垂眼,看着眼前那碗粥,疑心自己是病糊涂了。
他真的对沈流云的行为感到无比费解,轻声问:“沈流云,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流云端着碗的动作一僵,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一时无言。
闻星见他不答,只好自己猜:“是不是因为你这一年的时间里,依然画不出来画,所以只好又来找我,想要像以前一样继续欺骗我、利用我,是吗?”
碗又放回了床头柜,沈流云颤声回:“不是这样的,闻星。”
闻星扯了扯唇角,“是吗,那是怎样的?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沈流云要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把他原本正常的生活再度搅乱。
他既感到困惑,又感到伤心,不禁问:“我对你而言,到底还有什么价值?”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闻星的手背上。
起初,闻星以为是自己哭了,但他的脸上是干燥的,恍然发觉那泪水来自另一个人。
越来越多的泪水落下来,突如其来得好似一场热带暴雨,顷刻间就淹没他的手背,连带着空气都变得闷热而潮湿。
他听见沈流云几乎哽咽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向他否认:“不是的,闻星……我爱你。”
“只爱你……”
“最爱你……”
闻星的手被很用力地握紧,如从前一样给予他被迫切需要的感受,令他再度置身于漩涡的中心。
一个沾着泪水的吻很轻地印在了他的手背,那么珍重,那么怜惜。
可他还是将自己的手从沈流云的手中缓慢抽出,进行这样一场令他自己也倍感痛苦却又必须要做的剥离仪式,近乎残忍地告诉沈流云一个事实:“我不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