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书青还坐在徐矿身上, 低头看人。
浓密的睫毛垂着,有一种毛绒绒的质感,让人很想伸手去碰一下, 看是像新雨后路边的含羞草, 还是像振翅的小蝴蝶。
徐矿呼出一口气, 重复道:“你故意的。”
郁书青缓缓俯下:“……哦。”
他就这样看着徐矿, 没有继续凑近,也不后退, 两只手撑在枕头旁边, 呼吸浅淡, 眉眼萦绕着倦意, 显出一种清冷的温柔感。
徐矿受不了,伸手扣住郁书青的后脑勺,把人往自己这边拉。
这次的吻比刚才的缱绻, 郁书青的嘴唇变红变烫, 双手有些撑不住, 踉跄了下, 徐矿就反抓着他的手, 给人往上托了托:“嗯?”
郁书青被亲得有些失神,微微张着嘴。
“怎么不讲话了,”徐矿的拇指揩过唇角,捻在那颗小痣上, “不是在撩拨我么, 为什么不继续?”
郁书青视线聚焦,从那双锋利漂亮的眉眼下移, 他很细致地观察徐矿的脸,一点点, 一寸寸,没有放过任何的细枝末节,平心而论,徐矿真的完美长在他的取向上,否则也不可能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心跳得那么快,甚至主动搂着脖子亲上去,当晚就滚了床单。
这听起来,仿佛是一见钟情。
但实际上呢。
居然是久别重逢。
“可是,我想不起来,”郁书青摸着徐矿的脸,“我不记得你了。”
如同凛冬降雪,洁白的雪花悄然覆上山巅,隐去所有的植被和土壤,捂住它们的耳朵,拦下春天的讯息。
他很努力地回想了,依然一片空白。
“记不起来没关系啊,”徐矿看着他,“重新认识也很好。”
郁书青摇摇头:“不一样的。”
“那我讲给你听。”
徐矿拉过郁书青的手,放在自己肩膀的位置,那里有一处疤痕,应该时间很久,泛着浅色的白,依然清晰可见。
“小狗咬的,”徐矿温柔地注视他,“看看,直接就给我戳了个章。”
郁书青的手指按在上面:“为什么?”
“因为那天的你好生气,我们大吵一架。”
“你说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也恼了,跟你对着吵,吵到最后你直接扑上来,咬了我一口。”
郁书青呆呆地眨着眼睛。
徐矿继续:“好凶哦,那时候我也气坏了,你一定也是这样想我的吧,所以拉黑了我的联系方式,甚至忘了我……很讨厌我吗?”
他把郁书青的手拉起来,放到嘴边,亲了下。
郁书青拧着眉:“我们为什么吵架?”
徐矿轻笑一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但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
那时候的徐矿,已经决定要跟着家人出国去北欧了,很多原因,父母的工作,爷爷的身体,老头子人生最后几年都在游山玩水,最后落脚在一处能看到极光的小镇上,徐矿当时还不理解,觉得天天待在那种没什么日照,还这么冷的国家,真的不会抑郁吗?
可爷爷很喜欢。
他七十八岁的年纪,开始学习油画,把冰山和极光画给徐矿看,冰山好认,极光徐矿却认不太出,因为就是寥寥几笔的绿色,却仿佛在跳动一样,他问爷爷要照片,要录下来视频给自己看,爷爷说不行的,要么用眼睛,要么用手拿起画笔,否则感受不到那种仿佛躺在海底的震撼。
后来有一次,徐矿幸运地见到了极光大爆发,他一个人躺在雪地上,看着满天满眼的极光,原来爷爷没有骗他,没有夸张,绿色的光是活的,在跳跃,在旋转,他的眼睛完全跟不上,被美到几乎失语,在这一刻,压根没有拿出手机的想法,他只是着迷地看着浪漫而不可思议的夜空,像是躺在海底的人,凝视波光粼粼的水面。
那天晚上,徐矿拍掉身上的雪,站起来,突然很想念郁书青。
他觉得郁书青会喜欢这一幕。
虽然这家伙审美一般,但会被路边的小花所吸引,一只落在喷泉边的蜻蜓,都能让他看很久。
徐矿知道的。
可郁书青已经不理他了。
徐矿原地跺了跺脚,脱下自己厚重的皮手套,拍打掉沾染的雪粒,还是有点难过——
徐矿觉得,自己挺在意这个朋友的。
哪怕郁书青和自己闹翻,甚至可能自始至终,没有把他当做朋友,不然,为什么不理他,不来自己的生日宴会呢。
徐矿抬眸,看着遥远到仿佛来自亘古的极光。
心里像是皱了起来。
其实,当初送完请帖后,他就有一丝微妙的错觉。
就是常说的一句玩笑话。
因为想送一个人礼物,而给全班都准备了。
几年前,十五岁的徐矿不明白自己在纠结什么,居然会琢磨这种小事,贸然邀请郁书青的话,会不会有些别扭呢,因为那会他们之间的关系太好了,好到朋友都调侃,说受不了,你们好gay哦。
才不是呢。
他们从小就认识,郁书青牙齿都没长齐的时候,就抓着徐矿的手往自己嘴里送了,虽说因为性格原因,两人不太玩得到一块儿,见面就怼,互相拌嘴,但也磕磕绊绊地一块长大,并且最重要的是,初三那年秋天,郁书青突然转了性子,很乖巧地叫他哥哥。
毫不夸张,当时的徐矿心里仿佛驶过一辆小火车,呜哇呜哇的。
顺着耳朵眼往外冒烟。
他是冬天的生日,要比郁书青大半岁多,从小那家伙就倔得不行,死活不肯叫他哥哥,见面都是木着一张脸,冷淡地哼一声。
徐矿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了。
“好家伙,你怎么给郁书青背书包?”
——他叫我哥哥哎!
“跑那么快干嘛,这不才刚放学,那么急就要去买饭……给郁书青带的?”
——他叫我哥哥哎!
面对朋友们不可置信的目光,徐矿倒是很坦然,郁书青好不容易这么乖,他当哥哥的,帮点忙怎么了!再说了,都是兄弟,下大雨的时候背着郁书青过水坑又怎么了!没见地上的水又凉又脏,万一给鞋子弄湿了,一上午该多难受啊!
徐矿理直气壮,看郁书青无比顺眼。
只是可惜,这段时间太过短暂。
他很快就要走了。
走也没关系,大学的时候还是可以回来,并且每年都有假期,徐矿窝在沙发上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办次生日宴,也算是和朋友们最后再聚一次,地点就在自家酒店,吃完了还能一块儿唱歌打游戏,不往外跑,家长也放心。
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嗷嗷起来能给屋顶掀翻,往日里闹腾的徐矿却显得心不在焉,被人勾住脖子也没反应,视线飘忽,不住地往窗户外面看。
郁书青没有来。
为什么呢?
不仅本人没有出现,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徐矿忍了好久,终于没憋住,当天晚上就去找了郁书青,那幢上了年纪的小洋楼安安静静的,栅栏爬满了蔷薇,冬天没有花朵,就显得有那么点萧瑟,徐矿和郁家长辈打过招呼,就站在楼下叫。
“小咪,郁小咪!”
郁雪玲笑着说:“去楼上吧,看看是不是睡着了。”
徐矿踏着红木楼梯往上走,心跳得快了点,推开门的时候居然有些紧张。
郁书青在椅子上坐着,听见动静就转过身,怀里抱着一只猫。
那是大咪,从被郁书青在大雨中抱回家到现在,已经是很老的一只猫了,眼睫和胡子都变白,每天都在太阳下团着身子睡觉。
徐矿走上前,先摸了下大咪的脑袋,转而又去摸郁书青——
郁书青躲开了。
“怎么,感冒还是发烧了?”
徐矿大喇喇地按住椅背,低头端详对方的脸,感觉郁书青脸颊和眼角都有点红,没忍住嘴欠:“喂,不会是因为舍不得我?”
郁书青面无表情:“滚。”
“干嘛这么凶,”徐矿又去摸大咪的脑袋,猫咪年龄大了,无论换什么样的食物,加再多的鱼油,都能感觉到毛色没有曾经的鲜亮,摸起来也有种涩滞的手感,他动作很轻,“要是生气的话,我就不走了。”
郁书青没有反应。
徐矿的指尖瑟缩了下,还是放在了郁书青的头发上,开玩笑似的揉了揉。
“喂,真的舍不得我了吗,没关系啊,我就去一年,等爷爷……”
他的手被猛地打开。
“喵呜——”
大咪被放在地上,不满地叫了一声,歪着头看了眼站着的两人,就竖着尾巴离开房间。
郁书青死死地盯着他,嘴巴抿得很紧。
“怎么了,”徐矿这才变得严肃,“你在生气吗,为什么?”
所以才不去他的生日宴?
早知道就不陪那帮人闹腾了,赶紧过来问一下。
“我、我觉得你……”
郁书青的胸口微微起伏,很慢地开口:“我觉得你很恶心。”
徐矿张了张嘴。
那个时候,郁书青要比现在更矮一点,皮肤白皙,甚至都有些剔透的感觉,看起来很脆弱的模样。
“有话好好说,”徐矿的语调也冷下来,“不要这个样子生气。”
郁书青反唇相讥:“我和你能有什么话好说?”
“因为我要出国吗?我不是说了就一年,并且也可以不走……”
“不是这个!”
郁书青突然爆发地吼一句,眼角很红:“怎么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
徐矿心跳得很快,不免抬高音量:“能不能别和我打哑谜!”
外面似乎下雪了。
晶莹的雪花静静地飞舞,落在蔷薇的叶子上,又很快被更多的雪花覆盖,院内灯光昏黄,世界变得好安静。
只有屋内,剑拔弩张。
郁书青咬着自己的嘴唇,顿了顿才开口:“你把我的笔记给别人了。”
徐矿愣了下:“啊?”
在这个瞬间,他才突兀地想起上周发生的一件事,郁书青在他家写作业,没坚持多久,俩人就一块儿去打游戏,直到被阿姨敲门才意识到,已经很晚的时间了,因为匆忙,郁书青收拾东西的时候,落下了一个笔记本。
铅灰色的封面,不厚。
徐矿没怎么在意,随手翻了几页就给放下,想着第二天带去学校,再还给他。
可能是生物,或者什么小组作业吧。
里面没什么内容,就是些手贴画和照片,徐矿没认出来是什么植物,反正就是光秃秃的一根枝桠,稀拉拉地抽出几片叶子,慢慢长大的过程。
第二天早上,他刚把书放在桌面上,前桌的一个男生就探过来:“哎,这是什么?”
徐矿随口道:“郁书青的,忘我家了。”
对方叫高元,他俩关系不错,还曾经被高元打趣过,说你和郁书青最近跟小两口似的,真黏糊,是不是把他们这帮兄弟都给忘了。
“给我看看呗!”
高元不由分说地就伸过手,还没碰到,就被徐矿一巴掌打开。
“别,这是人家郁书青的,我还没……”
“又不是日记,”高元不满地嘟囔道,“再说了,我就看一眼怎么了?”
徐矿瞪他:“那也不行。”
虽然里面没什么东西,但肯定不可以随便把郁书青的东西给人看,徐矿把本子放在桌斗里,准备等中午的时候,顺手还给人家。
不是多大的事,他连信息都没发一句。
但是上午的体育课结束后,笔记本不见了。
“不是我!”
高元举着双手:“我一直跟你在操场打球,哪儿有时间去教室拿东西?”
徐矿来来回回找了很久,甚至连周围人的桌子都搜刮了一遍,也愣是没有发现那本薄薄的笔记,他郁闷坏了,满脸不爽地坐在座位上,双手抱肩,不发一言。
那段时间,班里丢过东西,都是些小钱或者零食,班主任不让把事闹大,说一定会给同学们一个交代,但都过去大半个月,还是没有抓到罪魁祸首,同桌安慰他,说估计是看这个本子漂亮,给偷走了。
没办法,徐矿又找了好一会,依然无法发现笔记本的踪迹。
而那天中午,郁书青没有出现。
徐矿在后门的那棵梧桐树旁站了很久,拎着书包去教室找人,他俩运气不好,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学校,可从来没有分在一个班级过,现在也是楼上楼下,嫌放学的时候楼梯挤,都是约在后门那个地方见面。
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多月,但徐矿已经习惯等他。
就像习惯对方叫他哥哥,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怎么会不知道在撒娇,在故意逗他?
徐矿回到教学楼,趴在对方班级的窗户上:“嗨,郁书青呢?”
擦黑板的同学转身,神情讶异。
“他今天就没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