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总?”
白可心把一沓文件放在桌上:“您脸色不太好。”
郁书青单手撑在额头上, 右手握着支金色的钢笔,目光沉静,看上去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两样, 无论是门童还是保安, 抑或是早上和他打招呼的经理, 都没看出他的异状。
只有白可心察觉到了。
在轻微的凝滞后, 郁书青流利地在文件最下方签字:“还好。”
白可心拧着眉头:“是没休息好吗?”
“没有,”郁书青把文件递过去, “你看错了。”
在公司里他们不是兄妹, 郁书青的话就是指令, 白可心也没再说多什么, 继续自己的工作,只有当下午茶歇的时候,才抓紧时间拿出手机, 顺着联系人页面往下拉, 找到了一个很特殊的头像。
因为, 实在是太绿了。
她含蓄地跟徐矿提过这事, 说嫂子哥, 你这头像是不是有点不吉利了?
徐矿嗤之以鼻,说你懂什么?别拿庸俗的刻板印象来侮辱我美丽的极光。
白可心也就闭嘴,其实,最早徐矿头像不是这样啊, 她记得是个皑皑雪山的风景图, 还挺好看。
【好运小心心:嫂子哥!】
对面的回复很快。
【矿矿子:怎么了?】
他俩之间没怎么聊过,就是有时候白可心找不着郁书青, 就给徐矿联系,然后得到了对方还在睡觉的信息, 白可心也挺无奈的,说你对我哥悠着点,别闪着腰,徐矿的态度倒是可以,满口答应下来。
然后等郁书青醒了,拿给对方看,说我都没舍得你在上面动,但我感觉你腰挺好的,多有劲啊。
郁书青懒得看这俩神经的对话,往往一扭头,扯过被子继续睡。
所以聊天记录的最后一条,还是上周的事。
【好运小心心:我怎么感觉我哥今天不在状态啊,你俩吵架了?】
白可心靠在墙壁上,手里还端着杯冰美式,盯着聊天框最上面那个“正在输入中”半天,也没收到信息,干脆把咖啡放下,准备再去加点奶,结果刚一转身,手机屏就亮了。
【矿矿子:吵架,怎么可能?我俩在一起都是他单方面殴打我,从来不会吵架,那是多幼稚的游戏,像我们这种情比金坚双向奔赴的不可能吵架,再说了,谁舍得和小咪吵架,我这么贤良淑德守男德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可能和小咪吵架,毕竟你要是知道我老公是谁,也只会觉得我命好。】
【好运小心心:stop——】
她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给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徐矿突然跟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张口闭口都是我们家小咪,肉麻得人鸡皮疙瘩掉一地,和之前那个嘴硬的模样完全不一样,她曾怀疑是不是迫于自个儿表哥的压迫,这人破防,干脆开始走甜甜蜜蜜路线,但现在,似乎又不太像。
因为,她哥的态度变了。
以前是爱答不理,静静地看你发癫的平静感,但是现在,她却觉得郁书青有点逃避。
具体为啥,白可心说不上来。
老师也没教啊。
直到下班的时候,车内只有他们俩人,熟悉的空间和流淌的音乐驱散了班味,也除去了那么点工作上的不近人情,这会儿的郁书青,不是她的老板,只是比她大几岁的哥哥而已。
“这什么歌?”
沉浸在情绪里的白可心一愣:“叫《你的眼神》,很老的歌了。”
郁书青微阖着眼,有些倦意:“哦……”
“喜欢吗?”
白可心稍微调大了点音量:“我最近挺喜欢上世纪的老歌,有种复古的味儿。”
岁月沉淀过的声音传来,像是一把很久的琴,在泛着灰尘的阁楼上被拉动了弦,郁书青不喜欢开车,他喜欢偏头看向外面的风景,无论是白天婆娑的树枝,还是夜晚飞驰而过仿若流星的路灯,都能让他获得宁静。
歌曲依然在播放。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啊有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郁书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最近真的矫情起来,居然被一首歌所感染,听得心里酸酸皱皱,挺不是滋味的。
“哥,”白可心转动方向盘,“你跟嫂子哥还好吗?”
时间过去不少,已经到冬天了,郁书青也懒得纠正白可心的称呼问题:“嗯。”
他家人对徐矿都挺满意的。
而自从订婚后,爷爷的身体也奇迹般的好了一些,居然能认出除了郁雪玲外的其他人了,弄得老太太哭得不停,好久才给哄下来,而徐矿着实嘴甜,亲自过去陪着,给人递手帕喂水果,伺候得到位。
郁书青不得不承认,在对待家人这方面,徐矿比他出色许多。
连带着都不催促他们了,原本说订婚后一个月就要办正式婚宴,郁雪玲心态跟着平和,说既然你俩都领证了,那就是真的结婚,婚宴的事不能马虎,咱多筹备着,也听你们小辈的意见,是去国外办还是——
当时,徐矿偷偷在桌子下捏了捏郁书青的手,才笑眯眯地讲,奶奶,这个等我和小咪商量吧。
郁书青低头吃饭,没敢插话。
因为他俩压根没领证。
事实上,自从那次发觉笔记本上的字迹后,他就有点无意识地躲着徐矿了。
“那干嘛他不接送你啊,”白可心干脆挑明,“以前都是他送你上下班,这俩星期,就换成了我。”
郁书青瞥她一眼:“那我让司机来。”
“别呀,”白可心笑道,“我就是问问。”
郁书青又把眼睛闭上了。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
不过是他和徐矿这大半个月,就没住到一块儿了。
车辆停下时,郁书青沉吟片刻,还是开口解释:“你别多想,他有事出去了,要画画。”
白可心唰地一下扭头:“画画?”
“嗯,”郁书青解开安全带,“要办一个画展,所以半个月前就坐飞机走了。”
“好家伙,怪不得你脸色这么差,没睡好吗?”
“不,我睡得很好。”
“真的吗,我不信。”
白可心原本还凑过去想继续八卦几句,说哥虽然咱每天都见但你现在怎么这么拉了,老公不在家就睡不着吗,但和对方视线接触的刹那,还是不免打了个哆嗦,悄然移开目光。
车门关闭时,她没忍住:“哥,明天周末,你多休息啊!”
郁书青已经进了电梯,看到趴在车窗上的白可心,扬起嘴角:“放心吧。”
电梯上行。
到家后,郁书青单手扯下领带,另只手拿出手机,熟稔地点进聊天页面,点开小红点。
堆积的消息已经有二十多条了。
全部出自于一个绿色的头像。
虽然每天都看,但郁书青依然不习惯,觉得这人的审美实在有问题。
太绿了,简直绿得人心发慌。
【矿矿子:今天也是想老公的一天呢!】
【矿矿子:小狗趴趴.jpg】
而上面的消息,全是事无巨细地在汇报自己的行程,大到工作安排,小到吃了什么饭,甚至有一天,徐矿花了整整二十分钟的时间,来给他直播枝桠上的小松鼠往自己嘴里塞榛仁——
别说,鼓囊囊的小嘴还挺好玩。
郁书青往上翻。
是徐矿的视频,很短,只有十几秒钟。
背景是一间农房,墙壁上还挂着金黄的玉米和辣椒,颜色喜庆鲜亮,而徐矿则戴了帽子和围巾,身上穿着厚重的军大衣,没系扣,脸颊冻得有些发红,眼睛亮晶晶的,边走边撩起里面的衣服,状似不经意地露出腹肌:“这里好冷啊,擦擦汗。”
郁书青笑了一声:“神经病。”
本来今年冬天就冷,徐矿去的还是白山黑水的东北兴安岭,郁书青查过气温,很怕这人冻死在那里。
因为一开始,徐矿发回来的视频,穿的都很单薄,并且坚决不戴帽子,说是会破坏自己的发型。
郁书青劝了两句,对方没听,也就作罢。
然后第三天,徐矿就老实了。
乖巧地窝在生了火的炕上,给自己裹成了个球,可怜巴巴地问郁书青,说老公我现在都不帅了,你还会爱我吗?
郁书青说别撒娇。
奇怪的是,自从两人分开异地,那种奇怪的隔阂感就慢慢消失,重新回到了以前插科打诨的相处模式,徐矿在换上了东北传统装备后,终于精神起来,满山野地撒丫子乱跑,当地美院的老师都跟不上他,开玩笑说你这跟傻狍子有什么区别,徐矿就回头,特认真地说当然不一样,我媳妇说,我是傻狗。
没错,自从去了东北,这人也跟着染上了方言,睡觉前非黏糊糊地喊一句媳妇,并且贼拉公平,不仅自己喊,还让郁书青也这样叫他。
郁书青才不干。
徐矿就笑笑,也不强求,继续给郁书青看他拍的照片,或者画。
“漂亮吗,是兴安杜鹃。”
郁书青不认得什么花,他对艺术的审美和感知也相当一般,只觉得这漫山遍野的花还挺好看,是一种很传统的紫红色,朵朵绽放在细瘦的枝桠上,没什么叶子,有种枯木逢春般旺盛的生命力。
“好看,”郁书青点头,“很漂亮。”
徐矿就给他讲,说这种植物在野外生长得很缓慢,因为周期长,所以很难人工种植来供应鲜花市场,部分黑心商家就在野外直接砍伐,带去售卖,给生态造成很大破坏。
“太可惜了,”徐矿难得正经,“前几年盗伐很严重……兴安杜鹃是二级保护植物,还架不住有人利益熏心,铤而走险。”
郁书青这下也严肃起来,看了好一会儿:“你这次去,就是画这种花吗?”
“也不算是,”徐矿就笑笑,“现在这季节,花还没开呢,我这次来是画枯枝的。”
那隐着细小的花苞,安静地蛰伏于冬日的枝条,才是他此行的真实目的。
“枯枝?”
“嗯,然后等等看春天,可以去画融冰的河流,和一些牛羊。”
徐矿继续道:“小咪,你见过牛甩尾巴吗?很可爱。”
郁书青没有回答,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在徐矿的眼睛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似乎很可爱,无论是为了赶蚊蝇而甩尾巴的牛,成群结队吃草的绵羊,还是没有到开花时节的枯枝,抑或是他自己——
徐矿都觉得很可爱。
而春天,则是他最喜欢的季节。
当时的郁书青把手机倒扣了,最终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
你要待到春天吗?
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那天郁书青喝了点酒,心绪翻涌,觉得自个儿也没这个资格开口,毕竟人家徐矿提出了要谈恋爱,是他把人推开,说保持现状就挺好,那凭什么还要天天追自己身后呢?人家又不是没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不能因为被徐矿车接车送习惯了,就把对方当做司机,太不合适。
但第二天酒醒,郁书青就清醒过来。
那又如何!
是徐矿自愿的!
他就是这种不内耗的性格,虽然莫名的悸动太过奇怪,郁书青还是很快就适应了现在的节奏,和以前一样按时上下班,偶尔去朋友的便利店里捏面包,在家里调点小酒,闲暇就骑着摩托去跑山,于风的吹拂中,释放自己的全部压力,晚上回来打开手机,心情好的话,就和对方聊那么几句——
就像现在。
视频中,徐矿把上衣撩得更高,露出紧绷的腹部:“哎呀,真的好想老公,要是能和老公见面,互相亲亲摸摸该有多幸福,如果能再让我看看腿就更好了。”
太刻意了。
这么冷还要露肚子,就是为了显摆自个儿的肌肉。
郁书青洗完澡出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决定看在明天周末的份上,跟这人聊几句。
视频很快接通。
但信号有些不好,在短暂的卡顿后,露出了一张巨大的下巴颏。
郁书青沉默了下:“……给这玩意拿远点。”
“宝贝?”
徐矿似乎正在爬山,说话呼哧带喘:“今天过得怎么样啊,想我了吗?”
“还成。”
郁书青眯着眼睛看过去:“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兴安岭那昼夜温差大,一般到了晚上,大家都是早早回屋待着,现在大概都晚上十点钟了,徐矿怎么还在夜间游荡,都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有个朋友来了,”徐矿把手机举起,调整了下角度,“晚上燃了点篝火,一块儿喝酒唱歌,这会儿刚结束。”
郁书青“哦”了一声,也没问是谁,随意地聊了几句。
“有没有好好吃饭,想我了吗?”
“……能不能问点有营养的内容。”
徐矿瞪大眼睛:“这还不够营养,我天天都惦记着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乖,你明明答应过我要照顾好自己不能因为晚上没有我的怀抱就孤枕难眠,这样我也会忍不住去想你,老公要不这样吧,等我回去也别挂,今天晚上可以通过视频来进行一些涩涩的事,不管是让我看脸还是看腿,哪怕就看个手也成,算了,还是看嘴吧,怎么样?我也让你看。”
郁书青面无表情:“我要睡了。”
徐矿滋儿哇地叫起来:“别,我错了,你要是害羞的话不视频也行,我觉得这种事电话更刺激,就是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到脸,不是更能增加想象吗……喂,老公?老公你说句话啊!”
他着急忙慌地把手机拿近,温度太低,风把头顶的星星都给吹散了,只能借助一点的月光看向屏幕,仔细地去瞧郁书青的脸。
郁书青躺在床上,像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整个人看起来柔和而温暖。
路旁是不知名的茂密灌木,横生的枝条打在胳膊上,徐矿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软了,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你真好看。”
郁书青默默地看他。
徐矿继续:“想把今天晚上最美味的一根烤玉米送给你吃。”
郁书青这才开口:“你在说什么啊?”
“说你好看的程度。”
前面有人叫他,说徐老师加紧速度,别落下了,徐矿嘴里嗯嗯啊啊地应着,手指抚着屏幕中郁书青的脸:“好想把你带过来,介绍给大家看,让山里的野狍子都知道,你有多可爱。”
没来由的一句肉麻,弄得郁书青有些不大自在。
说起来,他还真的没去接触徐矿的朋友圈子。
“别了,”郁书青轻声道,“干嘛要带我见你的朋友,还有什么……野狍子。”
徐矿笑得眼睛很亮:“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胡扯,我又不讨人喜欢。”
“真的吗,那你就没必要把我当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