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底下悄无声息, 刚刚的一切仿佛是一个错觉。
陆渊神色阴晴不定地抬起眼皮撩了一下莲座,他漠然片刻,眼底寒气愈发浓郁。
他之前处事,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危急的场面。
只是那些跟他共事的人, 遇到这种事情, 不约而同地就像溺水的人, 恨不得把他当做浮木,哪怕是死, 也要拖着他一起。
陵川渡的语气和态度太过斩钉截铁,好像在几息之间, 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这一切又发生的太过突然,让陆渊完全在意料之外。
陆渊望着那座吃人的莲台,脸上的暗金色神纹开始若隐若现。
“不觉!”他猛然发出低吼,不觉应声出鞘,它感受到主人的怒意领命而来,势要将莲座连同它底下的深坑, 全都摧毁。
巨响一下穿过整个拂花村, 余波震得屋顶上瓦片尽裂,檐顶上簌簌落下灰来,还在睡梦中的村民被这惊天动地的异响惊醒, 昏黄的灯光逐渐点满整个村落。
村民们匆匆披着衣服赶了过来,零星带头的几个人举着火把,一群人在火光下看到了目眦尽裂的一幕。
已经雕刻完整的莲台, 一半已经变得四分五裂,原本合拢的花瓣, 在夜色中竟然有一种往外绽放的错觉。
“你在干什么!快停手!”最先回过神的是村长,他一把抓过旁边呆滞住的人手上火把, 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过来。
随着走近,村长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着自己脚步愈发的沉重。
他倒抽一口凉气停了下来,“你是什么人?”
熔金色的竖瞳在跳跃的火光下,形如某种凶兽。
压抑,暴怒。
眉宇间戾气横生。
村长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喉头一梗,多余的质问再也问不出一句。
黑色的雾气想故技重施,它从碎裂的莲台中钻出,它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伸出触角,试探着接近陆渊。
发觉到对方似乎注意力被村民们吸引了之后,接着黑雾欣喜若狂地高高扬起,像一只毒蛇马上就要亮出獠牙,它席卷起潮湿的腥气就要将陆渊整个包裹住。
陆渊嘴角微不可查地抬了一下,像是一个极淡的冷笑。
“嘶——!”
黑雾像是碰到了炽热的铁块,接触的瞬间陆渊就听见了那熟悉的、极细又极尖的哀嚎声。
村民眼睁睁地瞧着黑气的举止动作,跟一个人似的,踉踉跄跄地后退着,倒栽进那个黑洞。
“我是什么人?”陆渊伸手召来嵌在莲座碎片上的不觉,他语气森然,眸光里涌动着暗流,“不如问问你们是什么东西。”
神刀在暗中反射出一道冷锐的光,晃得拂花村一众人觉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村长按捺住内心的不安,他撂下火把,扑在另一边完好的莲台前面,双手张开,颇有一种螳臂挡车的悲壮。
“我不管你是谁。”村长不敢抬头看陆渊,低头看着徐徐燃烧的火炬,“都不可对赤方娘娘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举动。”
陆渊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们倒是对她信任得很。”
村长在风中凌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闻言倒是亮了几许,他的不安听到这句话突然消失殆尽。
是了,他们根本就不会拥有恐惧。
死亡是恐惧的根源,他们在赤方娘娘的指引下,早就脱离轮回。
“你可知道村外是什么样的世间?”村长话锋一转,“纷争战乱,血流漂橹,民不聊生。仙门避世,自称不会参与凡人俗事,对我们不管不问。我们村的年轻人也难逃征兵,我若不是年老体衰,也被拖着上了战场。”
“我的儿子在不久后被同村的战友送了回来,他只剩一口气了,腿断了眼也瞎了。那天清晨,我和妻子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痛苦中停止了呼吸。”
“正当我们准备给他换上寿衣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子敲响了我的家门,我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了,但我永远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她说:别哭了,你且再看看,他还活着呢。”
“……然后我们就见到了神迹。”
“他活过来了,在咽气没有多久之后,他……活过来了。”
在村长的一同发自肺腑的倾诉后,他声音里有莫大的悲凄,却也有着对他心中神祇无上的拥护。
村民们听到他的话之后,跟打了鸡血一样纷纷涌了过来,护在神像基座之前。
“仙家这又要欺负我们这些无辜老百姓了吗!”
“苦难时不出手搭救,现在倒是又来添乱。”
“……还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天理了!”
“你若是想要推翻莲台,就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好了!”
“你若是不怕天罚,就对我们这些凡人出手吧!”尖锐指责的话语在山林间回荡。
陆渊表情微微发生了一些变化,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绝。
不觉上淡金色的光流过漆黑的刀体,陆渊淡然开口:“此刀绝地天通,神鬼不觉,天道不察。”
“所以你们大可以试试,天道会不会罚我。”
周围一下子安静得可怕,一个村民闭着眼跪了下来,倒不是在恳求陆渊绕自己一命。
只见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虔诚地闭目说道:“我等性命均系于赤方娘娘,祂赐我们生,我们便不入轮回,再无死亡。”
……既然如此,那便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与邪祟同流合污。”陆渊右手缓缓抬起,刀尖直指众人,他本来十分年轻的声音,现在带上了莫名的威压,显得冷酷肃杀。
陆渊瞳孔已经完全变成了灿金色,他不留情面地做出了最终的审判。
“……可斩。”
气流因为恐怖的修为而迅速聚拢,就连碎裂在地面上的玉石,也被气流掀起飘离地面。
村民们脸色煞白地互相拉住最近的人,吃力地顶着着扶摇而上的飓风。
他们咬着牙扒住离得最近的建筑物,却发现地面也变得不安全。
地表分裂出蛛网般的裂纹,晃晃荡荡地似乎在往下沉。
那一柄像是代表不详的漆黑之刃,在这血雨腥风中淬炼。
“还不出来么?”陆渊凌空看着这恍如末世的场面,他手握刀柄调转方向,刀尖垂向地面,眼底深处闪动着隐约的风暴,下定决心一般,他猛然从半空中跃下,将刀身深深插入地面。
周围的景象在急速地坍塌收缩,形成一个环状的圈,在一点点往里面压缩,离得近的村民瞬间被挤压得血肉模糊,一句惨叫都来不及呼出就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了。
如此动静,赤方终于舍得放下那一面小小的铜镜,她脸上不免有些诧异,“这就是你的师兄?”
陵川渡脸色比刚刚来到地下更难看了,黑气布满了他的脸颊,一只眼眶里已经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黑色丝线。
他就要看不见了。
“哎呀。”赤方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语气还是一样的虚情假意,“你这么快就不行了么。地下确实死气过甚,就是喜欢寄居在你这样的活人身上。”
“再坚持一下。”赤方抬头想仰望星空,却也只能看见一片黑暗,“说不定还能见你师兄最后一面。”
陵川渡冷冷地说:“我见到师兄最后一面的时候,你也准备好你的遗言吧。”
赤方习惯了别人对她的卑躬屈膝,对她祈祷谄媚,这种说话不中听态度强硬的跟顽石一样的人,她心底升腾起一阵怒意,“我还没见过你这种一心求死的人。”
她抽出林绛雪的佩剑,一剑抵住陵川渡的咽喉,“不如你现在就留下遗言。”
陵川渡用仅剩的一只眼盯着她,艰难地喘息:“……你会死得比我难看千万倍。”
赤方腮边的肌肉急促地抖了一下,她赫然用力,冷笑道:“口出狂言,不知所谓!”
刀刃在脆弱的脖颈处立刻见了红,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柄横刀穿过赤方的宽大袖摆,连带着没有减速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掀起定在一旁的岩壁上。
“你怎么做到的?”赤方眯着眼睛,但不敢触碰不觉,“封印地下本不该有灵气,你如何能操纵……”
她还没碰到刀柄,就被令人齿颤的寒冷惊得缩回了手。
这把刀在警告他,不让她靠近。
“你还没发现么?幻境坍缩了,这里的法则跟你设定的已经不一样了。”陆渊的身影在暗处显现,“你如果不想一起同归于尽的话,就赶紧撤了这片幻象。”
赤方咬牙笑道:“你小子……”
陆渊神色冷峻,他转向倒在地上的陵川渡,一只手缓缓试探了一下对方的脉搏,再确认陵川渡还活着之后,他举手一抬,不觉召回他的掌心。
赤方狼狈地跌落下来,一边的袖袍已经被收缩的幻境撕碎,暗处那一双如鬼魅般的灿金色眸子忽隐忽灭,死死地盯着她。
她勉强笑道:“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灵力如此强横,原来神血已然轮回重寻宿主了。
赤方愤恨地看了一眼上方,“我倒是要看看,这次你还能不能困住我。”
地崩山摧地晃动陡然间停止,就像刚刚的剧烈天旋地转只是错觉罢了,一切归于寂静。
幻境在逐步脱落,拂花村将会恢复成它原本的样子。
原本碎裂的莲台诡异地重组,神像在以人眼不可观察的速度拔高,像是无数人在夜以继日地雕刻。
陵川渡在朦朦胧胧中,嘴巴里尝到了一点温热又带点腥气的味道。
他舌尖下意识想将这古怪的味道挤出去。
“别吐。”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陵川渡在疼痛中想不起这是谁,满脑子都是将这奇怪的液体吐出去的念头。
陆渊眼里像含着冰霜,一言不发地看着陵川渡将他喂进的神血尽数吐了出来。
他本想动作强硬一点,可是对方涣散的视线空洞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显得可怜巴巴的。
死气已经要进灵台,再不压制真要出事了。
陆渊无奈地叹了口气。
模模糊糊中,陵川渡感受到什么温热的东西擦过了他的唇角。
“唔……”
灵活柔软的东西挤开了他紧闭的唇瓣,不由分说地压住他的舌根,迫使他痛苦地咽下那难喝的液体。
不知过了多久,陵川渡脖子艰难地缓缓移动了一瞬,他的目光落在陆渊脸上,“师兄?”
他说话时,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立刻抬手擦了擦唇角,探出一点点残留的殷红色,“我是喝了什么东西?”
刚刚一团浆糊的大脑,只记得这味道奇特的液体。
陆渊正慢条斯理地一圈圈包扎着手腕。刚刚一刀捅破赤方的幻影,让他灵力枯竭,不得不跟一个凡人一样替自己止血。
“我的血。”陆渊抬了抬手,示意他看划开的伤口。
他瞳孔中映出陵川渡皱成一团的脸,嘴角扬起,“那么难喝么?”
陵川渡眉头紧蹙,他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做不到。
他不顾自己颤栗疼痛的四肢,霍然起身,想拉过陆渊的手,看看那道伤口。
陆渊看到他的动作赶紧倒退几步,“停停停,不至于为这点事要跟我拼命吧。你当时快死了,而我治疗术一向学得不怎么样,没什么把握,才出此下策。”
无数思绪在陵川渡脑海中乱窜,之前的疼他在赤方面前可以表现得面不改色,现在身体好了他反而觉得更痛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陆渊他根本不会受伤。
这个清晰的念头几乎要杀死他。
沉重的认知,将陵川渡脊背压得摇摇欲坠,“我……”
我该说些什么?
道歉?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跟你一起接委托了。
认错?
对不起,是我没有好好修炼,拖你后腿了。
陵川渡低着头,他感觉鼻腔一阵酸痛,自责和害怕让他心中掀起难以平复的情绪。
“对不起。”陆渊突然说道。
陵川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苍白的脸上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陆渊默然片刻,问道:“你掉下去的时候,害怕么?”
陵川渡脑子里面更乱了,半天才慌张又匆忙地摇了摇头,他怕这样不真诚似的,又结结巴巴地补充:“没有,我知道你不会抛弃同门的。”
“是师兄不对,没有保护好你。”陆渊加重了语气。
是我太过自负,你本不该有事的。
陵川渡短促地啊了一声,焦急地摆了摆手,“不不不,是我的问题……”
“对了,还有你。”陆渊疾步上前,攥住陵川渡的手腕,意有所指地说道:“这次可要抓紧了。”
斑驳的血液已经慢慢在陆渊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在夜色中有些不近人情的冰冷。
陵川渡忍不住多望了他一眼。
陆渊薄唇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什么。
其实陵川渡什么也没听清,他只能感觉到自己那一点点小心思,不讲道理愈发地冲动膨胀着,逐渐挤满了他整个胸腔。
当他来到九苍城的时候,只是单纯希望陆渊是他一个人的师兄,那只是幼童出于对陌生环境的害怕和不安,不愿与别人分享这份同门的情谊,担心其他人会夺取师兄的关注。
之前是小孩心智,陵川渡时常没有察觉到陆渊对他的不耐烦。
毕竟他是个无趣的人,不会讨人欢心。
但是长大之后,他已经知晓了,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老是粘着陆渊,免得让师兄讨厌自己。
时间在走,陆渊也在慢慢地走远。
可让他惊慌的是,他自己已经意识到不满足于这样的距离。
直到第一次离开宗门,陵川渡在陆渊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林绛雪。
陆渊对她似乎很是重视。
是啊……
这世界上有远比师兄弟更亲近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