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川渡本来一直站在门口, 他感到现在氛围难以言说的紧张。
他知道时重光很少动怒,大部分时候都是得过且过。
除非是陆渊屡教不改,他才会出手教训。
但眼下的感觉,跟陵川渡以往见到的这些又有些不同。
这种不一样的感觉, 他模模糊糊地说不上来。
陵川渡焦虑不安地眨了眨眼, 在这紧绷的气氛里, 他小声地问道:“师尊,是师兄他又惹您生气了么?”
时重光紧握的拳头蓦然一松:“……”
这短短的一句话, 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把时重光又拉回了九苍城。
曾经, 陆渊在惹得时重光不快后,陵川渡总是会怯生生地讨好师尊,对他说师兄又惹您生气了么?
“他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
“他就是说话不太中听。”
年纪尚小的陵川渡,鼓起勇气找师尊说上几句开脱的话,已经是尽他所能了。
时重光每次看陵川渡绞尽脑汁给陆渊找理由的样子,就有点又气又乐。
最后事情总是不了了之。
后来, 似乎就是在拂花村此事之后, 陵川渡就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陆渊。
时重光再也没有听过陵川渡说过这句话。
反而陵川渡会站在他一边,不再为陆渊争辩一句,甚至有时会讥讽几句。
陵川渡不知道当时为何那么……过分。
好像这样就能骗过自己, 已经不在意对方一样。
那天,陆渊被搪塞得终于烦了,加之他一向不注重什么尊师重道, 所以在演武结束后,他便直截了当地质问时重光:“拂花村的事情, 我为什么不能参与。”
时重光揣着双手,也没有生气徒弟的无礼, 他神色平缓地开口,“你资历尚浅,境界不稳,我们认为你不该参与此事。”
陆渊怒极反笑:“我境界不稳?”
“你只是有事瞒着我,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陆渊面色如冰:“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我会登顶世间,再无一人能瞒我。”
他确实如自己所言,成为天下第一人。可惜他的神陨,就跟他的成功一样,太快也太触目惊心。
像一颗流星,只留下一道余温尚在的痕迹。
“陆渊。”时重光在身后喊他。
对方没有理他,情绪毫无波澜,脚步甚至都未有停止。
时重光脸一沉,加重语气:“陆灵越!”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陆渊始终没有回头,他身姿泠然矫健,似乎没有什么能击垮他的脊背。
时重光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这个世界不会永远如你所愿。”
待到陆渊离开,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陵川渡长眉紧蹙,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时重光明白他这个徒弟总是心思沉郁,也许是因为过早失去亲人的原因,他总是很少开口说出心中所想。
所以他很有耐心等着对方。
过了半晌,陵川渡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师兄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师兄性格锋锐,从未吃过亏。长远看来并非好事。”时重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已经决定明日就让他去残雪幽径独修。”
陵川渡掩在袖袍下的手微微发抖,他默然良久,才收剑告退。
时重光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眉尾下垂。
陵川渡瞳孔里转瞬即逝的挣扎,落在了时重光眼里。
时重光难以置信一般,像是喃喃自语,同时又试图否认自己的猜测:“你不会是在……心疼他吧?”
这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
因为他见过有人嫉妒陆渊,欣羡他天赋神骨,一生顺风顺水;有人尊重陆渊,觉得他日后必定会执掌权柄,成为修真界的话事人。
但是,他到底有什么值得心疼的?
时重光左思右想,也得不出个答案。
不过现在的陵川渡,跟以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时重光脸上的怒容有些松动,继而长叹一声。
他当年其实就瞧出了端倪,只是没有细究,那时候陵川渡的哀怜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心理。
时重光望向陆渊,缓缓吐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
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要……成为被所有人唾弃的罪人。
陆渊并没有被师尊的一顿敲打而感到恼羞成怒,他反而嘴角带上笑意,“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陨落的?”
陵川渡睁大了眼睛,他下意识拽住陆渊:“师兄,你在说什么?”
时重光像是被戳破心事一样,眉头一跳。
虽然之前他曾千方百计阻挠陆渊知晓关于万象的事情。
但奈何陆渊若干年后登天入道,进阶半神,可堪天地心流,万象一事自然也瞒不住他。
陆渊陨落的时候,时重光早已离开九苍城多年。收到消息时,他跟林玄溪的想法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陆渊鲁莽行事,想以一己之力抗衡万象,被暴走的万象斩杀当场。
那是古神耗尽生命也未能除去的心神,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渺小又无力。
“那你根本不了解我,师尊。”陆渊静静盯着他,轻微摇了摇头,“我那时已经不再是冲动行事的年纪了。”
陆渊年少时,可以称得上气盛轻狂。可随着年岁的增加,他已经慢慢蜕变成一个仙盟首座该有的样子。
恰到好处的不近人情,冰冷凌厉的上位者气场。年少时的张狂只在他的自信上可以窥见一点往昔的影子。
实际上,他只是开始会掩藏自己的缺点了。
陵川渡在旁边急得要命,他满心焦虑难以描述。
什么陨落?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
可是师兄明明好好地站在这里。
哪里不对……
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涌上心头,陵川渡呼吸急促起来。
时重光没有察觉到陵川渡的异样,他的注意力全在陆渊身上:“但是事情并未有任何转机。”
陵川渡感觉筋脉在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干涸变成了满膛的灰烬。
他迫切想要一个答案,可是师兄只是在他耳边低沉说道:“你不会有事的。”
像是一个郑重的许诺。
自从拂花村他被死气缠身,一只眼睛差点看不见后,陆渊很是愧疚,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他们仿佛一瞬间掉转了身份。
待到陵川渡的眼睛被医好了,陆渊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脾气又恢复以往,只不过这次他很严肃地说:“师弟,我以后一定会护着你。”
可是,我不是关心自己会不会出事啊。他恍惚地想着。
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死。
这个字眼如怒涛一般搅弄着他本就乱作一团的识海。
陵川渡喘息着倒退几步,他本就站在门口,要不是陆渊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他差点踉跄地被门槛绊倒。
陆渊面色骤变,他看见陵川渡好像失了魂一样地茫然地站在那里。
陵川渡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晌,瞳孔终于有了焦点,许久才说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个梦。”
陆渊凝神看着陵川渡,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又是心障发作了。
陵川渡静穆地说:“我梦到你死了。”说完他又皱起鼻子,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句很荒谬的话,“师兄,梦都是反的,对吧?”
“……嗯。”
陆渊无声地撤去掌中附着的灵力。
他也不想进陵川渡的心魔里,再去杀一遍“自己”。
陆渊再开口时,是对着时重光:“既然师尊信不过我,那也没什么商量的必要了。”
时重光像是沉吟了很久,最后还是松了口,“并非是我想杀他。”
他嘴型微动,陆渊依旧准确地读出了那条讯息。
凤池宗。
陆渊眼皮一跳,如果是凤池宗……那么,林绛雪在这个事情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可是在他怒极之时,是林绛雪对他说陵川渡没有动机,让他不要冲动。
除非——
“杀他之前,是不是需要有别的要求。”陆渊提出一个假设。
自然是有前提要求,就是下一任宿主必须就在身边,万象在死人体内留不住太久,极易进入轮回。
时重光表情复杂地垂下眼帘。
他的徒弟总是在只言片语之中,就可窥见全貌。
星回大幅度地抖动了一下。
它正在快速地起锚,拍卖既已失败,它不愿在此停留过久。
在离开星回的路上,陵川渡好奇地问了一句:“师尊说的那个他是谁啊?”
陆渊深深看了他一眼,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有事的。”
若是正常人,此刻一定听出了这句话的不寻常,会生出巨大的恐慌。
可偏偏此刻的陵川渡依旧心思纯稚,听到陆渊的话,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生出几分欣喜。
我应该是喜欢他。
这是当年的陵川渡在听到那句许诺后的第一个念头。
我能永远跟他在一起么?
陵川渡甜蜜又痛苦地想着,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那个时候的他刚刚知道了林绛雪的存在,在犹豫不决中,他甚至还不知道师兄要有道侣是他误解了,就被告知林绛雪是他的未婚妻。
我应该拒绝么?
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这样做的话,师尊会对他失望么?或者他可以跟师兄商量么?
可是如果师兄问他为什么不愿意?
为什么呢。他简直就想大声说出那句因为我喜欢的是你啊!你看不出来吗?!
他已经能想象到陆渊听到这句话的表情。
……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他却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陆渊会不会觉得他很恶心。
那种可能会被抛弃的恐惧,光是想想就令他牙关紧颤,哽咽得几乎想落泪。
陵川渡突然停住了脚步,感觉有点难过。
只是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这是以前自己那一句堵在心口,未曾出口的话在不停地敲打着他。
陆渊不明所以:“怎么了?”
陵川渡快走一步,站在陆渊面前。
他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但是神态却有种一本正经的严肃。
他踮起脚尖,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
陆渊抬起下颌,微微往后仰了仰,可是陵川渡举措太出乎他的预料,对方的唇瓣还是轻轻擦过他的唇角。
陆渊下意识地抬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角,直到上面那一刹那碰到的温度,被风吹冷了。
若是搁在以前,陵川渡会有所顾忌,但是现在,他是属于想做就做了,按陆渊之前的话来说,就是他变得更坦诚了。
陆渊没有生气,但也没有别的什么表情,只是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陵川渡点点头,他少见地笑起来,带着仿佛解开了一个大秘密的欢喜。
“我知道。”
“之前师尊说我不能一直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为什么感觉很难过了。”
他隔了百余年,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因为我喜欢你呀,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