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八戒第一次见着东坡肉,是在古格镇中。
他还听说了与东坡肉息息相关的,残暴的劁猪之法……
……
卵五郎的出逃引得猪八戒震怒,他到底曾是天蓬元帅,统帅诸多天兵,且不说御下是否有方,却也懂逃兵必斩的道理。他唯恐剩下的小妖有样学样,一个个都跑了,在他们面前大发雷霆,直说要把卵五郎一钉耙捣死。
他看上去凶神恶煞,下面的白兔小妖瑟瑟发抖,只觉猪刚鬣下一口便会咬死自己。
卵二姐招赘后跟他们得意洋洋炫耀过自己这夫婿,说他跟脚不凡,出身便把自己同窝的兄弟都咬死了。小白兔记得清楚,在场喽啰纷纷拍手称赞:
“好!不愧是二大王,够凶残!”
“真是天性凶猛!”
“此乃吾辈楷模!”
小白兔精性格柔顺,他同窝的兄弟中只有自己一个有了大造化,成精了!剩下的白兔不是一直生生生,就是被其他肉食动物捕食了。在旁观同族的悲惨命运后,他心下不忍,暗中营救了不少同族,堪称养兔狂魔。
只可惜无一兔能化形。
猪八戒这咬死同窝兄弟的残忍行为让他瑟瑟发抖,却不得不随大流地称赞他。哎,谁知道小白兔心里的苦呢?
于是乎,当猪刚鬣宣称要处置卵五郎时,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在内心祈祷,真希望卵五郎能够跑走啊,千万不要被捉回来。
猪刚鬣还是搜寻了卵五郎大半天的,他将方圆十里囫囵逛了一圈,并未找到本该奄奄一息的卵五郎,只能败兴而归,将气撒到被他剥削的其他妖怪身上。
除了草食的小白兔勉强能够饱腹外,其他几个吃肉的妖怪在这大工作量下,各个饿得面黄肌瘦,脸颊凹陷,怕是等他们脱了破皮衣裳,便能看见嶙峋的肋骨吧?
面对这情况,小喽啰们尚未奋起反抗,净尘就第一个不忍了,其他金沙寺的僧人也双手合十,口呼“阿弥陀佛”。
这些僧人来福陵山,一是对猪八戒有些好奇,这可是被观音菩萨点化过的妖精,现在还学种田了,简直是佛渡妖的经典案例啊。
二则是作为“技术外援”被请来的。
僧人这职业,眼下可受欢迎了。会昌年唐武宗发起灭佛运动前,僧侣是不少贫民梦中的职业,原因很简单,佛教寺院土地不输课税,僧侣免除赋役,出家后他们不仅能吃好喝好,还能不服役,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更好的还在后头,僧人不仅不服役,挂在寺庙名下的田还很多,有达官贵人赏赐的、信徒捐献的,这些田地都是由僧人来打理的。
你看这些僧人诵经时穿得革革正正,其实料理田地不输那些老农,哪怕净尘以前都在田头帮忙哩!
净尘对猪八戒这还是很上心的,他这人纯善,来这儿并不是想看一下曾经的天蓬元帅,而是想来慰问一下被剥削的小喽啰。猪八戒的扒皮行径让他颇有微词,这几喽啰毕竟是妖怪,要是给逼急了、跑了、伤人了,谁能来料理?
事实证明,他是有前瞻性的,这次来最凶的豺狼精就跑了,净尘皱眉道:“可知是往哪方向跑的?”
猪八戒对有本事的和尚客客气气的,甭看他是个黑大汉,对净尘说话时礼数周全:“我已在方圆十里搜索过,未发现他的身影。”又扇阴风点鬼火道,“谁知那厮能干出什么事,俺老猪你知道的,最最向善不过,手下这些喽啰也训得很好,就数豺狼精,好吃懒做,还看不起五谷杂粮,跑出去没准找肉吃了。”
净尘听见这话,那是真坐不住了,想当下先去联系十二郎,他在四里八乡有些脸面,认识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消息很是灵通,倘若他找不到妖怪,别人也找不到。
又在心下叹息,想:希冀妖怪能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果真是不成的吗?
猪八戒当然猜不到净尘的想法,他本来就是顶顶自私的一妖怪,观音的庇护对他来说就像上了一道免死金牌,对人族修士一点儿都不带怕的。
不仅如此,他还得寸进尺。
怕他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净尘一来便露出了谄媚的笑容:“法师,您也不是不知,俺老猪这个体型,食量大得很,若不是腹中饥饿,也不会去吃人了。”
“眼下这田长势虽好,距收获还有很长一段时日,可我洞府中的存粮委实不够,又有这些冤家吃我的喝我的。”
他背后的小白兔泫然欲泣,他是真的一口面都没吃到!
这口锅能不能不背!
至于其他精怪,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在说“卧槽,你要不要这么无耻。”
净尘将一众妖精的神色都看在眼中,尚且镇定道:“施主有何意?”
要让猪八戒说,他是恨不得让净尘直接把寺中的五谷匀给他,让他成为收供奉的山大王,可这小和尚实在有两把刷子,打起来还不知道是谁揍谁,更何况,人族的修士都彼此联系,打了一个,还能来一群。
他还是没那么厚脸皮,只说:“俺老猪别的不行,一把力气还是有的,可否给老猪找个去处,别的不谈,每日里只要能供吃喝即可。”他想了下又说,“最好距离我这洞府近些,如此还能找时机回来理田。”
净尘沉默,他想了一下,认为猪八戒的要求还算合理,镇上也有不少人跟他一样,因实在无产业,连年在主家做长工,这些人中有住在主家的,有要回自家房子的。
但问题是,猪八戒到底是精怪,现在还不能分辨他的善恶,从他的猪扒皮行径来看,此妖的德行不是很高尚,倘若他在城中起了坏心思,那影响肯定是不好的。
净尘不是很害怕他伤人,那毕竟是签订过契约了,但危害百姓的方式可不只一种。
而且有什么岗位能供他呢……
他想来想去,也没有一口回绝,只说:“容我先想一段时日。”又说,“应急的蒸饼我也带了些,想来能拖过一段时日。”他心下不忍对猪八戒嘱咐道,“小妖既然要耕作,一日两餐委实不能少,我观之他们的体型较上次来瘦弱不少,请施主多善待他们。”
猪八戒满口答应:“这是自然。”他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响,肚子也跟着晃荡,画面还挺不忍直视的。
由于净尘不是很相信猪八戒,是发蒸饼看小喽啰们吃了才走,喽啰们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这幅难民样在富饶的古格镇绝缘很久了,这些年风调雨顺,哪怕是发展再不好的村镇,也能吃些粗粮面饼。
哎,妖怪过得真不如人啊!
……
尚未踏入高老庄,净尘便感觉到这的富饶与热闹。
骏马扶着车在刚夯实的土地上缓行,远望去,落成不久的村店中人来人往,跨越丝绸之路的骆驼驼峰高耸,缓慢地咀嚼着干草。身着宽袍广袖的士族郎君与胡服的西域人自围墙内走来,不过是位于乌斯藏边陲的小山庄,竟汇聚了来自东西南北的商贾。
这番热闹是净尘没想到的。
还没到饭点,村店的炊烟却不曾断绝,一股鲜香味钻入净尘鼻腔。
绕过村店才能到高长松家,谁知高长松家比村店更热闹,净尘来时,正看见高长松满头大汗地跟人解释些什么。
“误会、误会,东坡肉并非我家卖的……”
“向东走去村店便可。”
高长松一抹脸,好容易又送走一慕名来买东坡肉的镇民。
古格镇距离高老庄并不远,高长松横竖也是个乌斯藏的名人,凡是提起他就要说这郎君怕是“小陶朱公”在世,不仅是仁商,脑子里还都是些奇思妙想,由他手作出的物什,唐人都要驾车来买。
陶朱公是范蠡,他是古代“功成身退”的典范,一开始辅佐越王勾践,等成功后又化名姓为鸱夷子皮,泛舟五湖,经商为巨富。
古代能够以商贾之事留名的人真不多,总不能夸高长松像吕不韦吧,那这不是咒他吗?
当然,高长松听过一次小陶朱公的说法连忙推辞,他说自己怎么能够范蠡相提并论呢?那真是太捧杀他了。
对乌斯藏的百姓来说,高长松经商成不成功其实不重要,唐国的大商人都要远道而来购置他的商品,那就是很露脸的一件事了,毕竟对乌斯藏人来说,唐真是天朝上国,长安遍地是黄金,是个人就想去那看看,这样一群上国人反来追捧他们,还挺不可思议的。
于是乎能在高长松铺子买布的都要扯一身衣服来紧跟潮流,太贵的蒸馏酒买不来,就整点稀释过的。
这东坡肉最近在外商那很出名,听说有名来自唐国长安的公子因东坡肉与酒在高老庄逗留数日,他每日都要吃一块东坡肉。
这传闻让古格镇上的好事者很兴奋,于是有殷实人家的郎君专门跑过来跟高长松买肉吃。
也有货郎从高老庄带到外面卖,可那真是一肉难求,到最后也不知是谁买了,只在坊间留下“味甚美”的传说。
这些传闻高长松一开始是不知道的,这几天老是有人接二连三上门买肉,而且不去村店,往他家里跑,他才从他人口中听见这些。
高长松:这也太虚假广告了吧!
正当他想关门时,听见了熟悉的呼唤声:“十二郎。”
高长松还没回头,嘴角就翘起来了,他连忙把净尘迎进来说:“好些时日不见,法师怎有空来找我了?”
净尘想豺狼精失踪,这是很紧急的,净尘三言两语说了,谁知高长松一拍脑袋笑道:“你这说的是卵五郎吧?”
净尘惊道:“莫非十二郎已将他制伏了?”
高长松摆摆手道:“制伏说不上,只是卵五郎确实在我这做工。”也不知他想到什么,表情竟有一丝丝扭曲,高长松哼哧哼哧半天,“他在庄上学了一门手艺。”
手艺?净尘想,这不是比种田的猪刚鬣来得还强些。
他洞悉高长松话中的含义,微震道:“卵五郎竟是在高老庄上做工吗?”下一句话该是“跟村人一同”?
高长松道:“他……也算是善妖吧。”
“且他寻到了能做一辈子的事儿。”
净尘:?
这听来还有些高尚。
来都来了,肯定是要去看下卵五郎究竟在做什么的,实不相瞒,净尘都有些好奇。
高长松先提醒道:“是出家人不爱看的。”
净尘又满脑袋问号,高长松这暗示也太笼统了,出家人不爱看的?
等到真看到卵五郎时,他就懂了。
只见那卵五郎利落地抓住猪后腿,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畅快的、甚至有点残忍的笑意,不顾那小猪仔发出哼哼唧唧的挣扎之声,手起刀落,挤出蛋蛋,抹上药粉,又换下一只了。
净尘:。
他面上一片平静,甚至还在捻动佛珠,高长松判断了好一会儿,想知道他是被冲击到了,脑中一片空白,还是真波澜不惊。
最后只听见他口呼佛号,似乎有释然之意:“阿弥陀佛,卵施主能在高老庄中生活,真是一件幸事。”
高长松想:高僧就是高僧,接受能力太强了,看来对他来说,卵五郎能够在人族的村落中生活下来,不再食人,才是最好的事吧。哎,想想他也不是什么自己吃素就不让吃荤的和尚,哪怕是不赞同杀生,也不会对他人的谋生之术说些什么,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差点忘了,净尘是没什么瑕疵的真高僧。
于是高长松也解释道:“除此之外,卵五郎还任我们庄上的屠户,在庖丁之术上他真是一日千里,猪哼哼几声就没了。”
不过,高长松认为杀猪狂潮也就这段时日,等到劁猪的方式传播开,其他人竞相模仿,他们就没有优势了。
因此,除了劁猪跟杀猪外,卵五郎还在高长松的鼓励下学会了阉鸡、锤牛等等,只要是能阉的,就没有他不能干的。
高长松回头,也看见了卵五郎嘴角的微笑,这让高长松略有些无语,心想:哎,这是有多大仇啊!
其实卵五郎的行为还蛮有阿Q精神的,但怎么说呢,只要不去吃人,一切好说,现在他不就当了良民吗?
*
对卵五郎的疑惑解除之后,只剩下猪八戒的安置问题,听说他主动要当长工,高长松欣然应许道:“好啊。”
他说:“看你是想让他去类乌齐的城镇,还是直接去古格,以妖怪的脚程,一刻钟往返两地足矣。染布之类的细巧活他跟小喽啰应当是干不来的,我的豆腐坊还缺人,可以让他们去做豆腐。”
人生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哪一项不是力气活,让力大无穷的妖怪去干刚刚好。
可是,岗位是提供了,监管问题却不能完全解决,如果猪八戒偷奸耍滑,人族监工肯定是搞不定的。
对此,很有奉献精神的净尘表示:“我与寺内的师兄弟多去看看吧,反正距离丰收也没多久了,待这批粮食收货后,猪居士应当是不缺吃食的。”
高长松道:“那行,就这么定了。”
*
于是乎,找到了工作的猪八戒带着一众喽啰进城,他本是不想带那些精怪的,可净尘很是坚持,同意也就同意了,毕竟给饭吃才是大爷。
为了不引起镇民的恐惧,他们都化作人形,除了猪八戒肥头大耳,看上去一把力气外,剩下的精怪都很憔悴,这样的人在隋朝破灭后在乌斯藏已经不常见了,路边的乞儿都比他们看上去结实。
金沙寺的僧人都不忍心看,惨啊!是真的惨啊!
猪八戒由僧人引入高长松的豆腐坊,因其地处偏僻,其间路过了好几家酒楼,什么金沙楼、顺德楼都见过了。
那股没让净尘驻足的鲜香味成功勾走了猪八戒的魂……
也就是这两日,实在不堪重负的高长松同金沙楼、顺德楼等合作,每天把配好料的东坡肉送到这两地,让他们二次加工再卖,这些酒楼跟高长松合作已久,哪有不同意的,饶是寄卖赚得不多,那也聊胜于无啊。
说不定他们还能复刻一下高十二郎的独门酱汁呢。
猪八戒耸动鼻翼,他是猪变得,哪怕是人形,鼻孔都比其他人大得多,这味道实在是香,让他口水直下三千尺,连忙擒住即将入楼吃餐饭的郎君问:“这香味是何?”
金沙寺的僧人两耳不闻窗外事,肯定是不知道东坡肉的,他们看猪八戒只是友好问话也没有急着阻拦。
被拦住的郎君看这黑状汉子,只以为是从哪来的土老帽,他解释道:“是高十二郎做的东坡肉,为这口美味,唐国的郎君专门来我乌斯藏。”
猪八戒一听是肉,就没意思了,他毕竟皈依了,只能吃素的。
不过偶尔破一次戒,菩萨也说不了什么吧……
谁知道那郎君为了突出东坡肉的讲究,还接着道:“别的不说,这东坡肉的猪就是咱这特有的,平日里那些公猪都腥臊得很,十二郎到底是读书人,竟然从那什《易》中学到了阉割之法,阉猪之味甚美。”
猪八戒听到这,脸都青了。
什么猪?
阉猪!
下身凉凉……
作者有话说:
高长松:或许能根源上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