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风席卷乌斯藏的土地,各城的盘炕大队如期出发,经过一年的发酵,来自乌斯藏的炕已深入大唐的西北部。只可惜被他人抢占先机,于家村盘炕队作为始祖,生意倒没太外扩。
谁知于家村的儿郎各个顾念家,对高长松笑嘻嘻道:“这不刚好?附近的生意够我们忙活了,你是不知,顺德楼下大单,说要在他们新起的小楼里盘炕,多亏十二郎与杨掌柜交好,否则也不会找我们。”
领头的小伙叫田井文,他长得瘦瘦高高,与其说像一株白杨,不如说是精瘦精瘦的猴子,他总是笑,不了解他的人会将其定义为嬉皮笑脸,他那双泛着精光的眸子也直转悠。
“您也别觉着我们没志气,这零零散散拉起来的队伍,本就是为了农闲时期补贴家用,说盖房子,村上的青壮又有谁不会呢?哪里能让我们逞能。”
“眼下盘炕建屋得的铜钱布匹都快超过一年种田所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人道是知足常乐,得钱回家孝敬耶娘才是硬道理。”
高长松听他这番朴素而充满哲理的话,觉得很有道理。
*
于家村人都是熟练工,不日便将炕盘好了,古格镇上土炕的普及率还不算特别高,总有居民执意认为土炕会带来炎灾。
恐怕连官府都如此想的,那可是烧热通道,等于在床铺下生火。
那些一边打更一边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打更人,与腰挂皮袋,背拴溅筒的武侯铺更多了。
武侯铺是唐代的消防员。唐宋的亭台楼阁多为木制,真放一把火那还得了?政府专门设立了处理防火防盗事宜的机关,即武候铺总部。
武侯铺分布于各城各街,按人口密集程度,配置5-100名防火防盗的小吏。
武侯铺总部听说顺德楼要赶时髦,将酒楼与炕二合一,都很抵触,这可是酒楼啊,有明火,跟炕摆在一起,不是很危险吗?
杨晨也不相让,他还想靠这挣一笔,拔得头筹呢!
只听他反驳道:“话不能这么说,明火何止咱们有,铺炕的家家户户不也有?”
人家武侯铺说:“你这话说的,人家一进的院子灶台在西面,吃饭在北堂,能一样吗?地方都天差地别。”
杨晨心说着讲得真没错,这小吏脑筋转得这么快!
可他又觉得不对了:“你这话说的,咱们灶台跟大堂也不摆一块。”
两人纠缠了半天,最后你说不过我、我说不过你,杨晨又请武侯铺的人吃酒肉,才了了这一桩事。
末了人家又看杨晨脖子上的那一坨,多问一句道:“这是何物?看你近日总戴着。”
杨晨与有荣焉,他先恨不得将围巾解下来,让武侯铺欣赏一番,后来又担心如此解开围上围上又解开,毛会不会刺啦啦的,于是说:“是十二郎鼓捣出来的新玩意,很是暖和。”
“十二郎?可是那磨豆腐酿酒修道又做出东坡肉的高十二郎?”
这前缀够冗长,但一听就知道高长松地位不一般。
杨晨昂头:“是那高老庄的十二郎。”
武侯铺“哦”了两声,挺稀罕地瞅了一眼杨晨脖子上的围巾,啧啧称叹:“那这是要红了,指不定要卖到长安去。”
“是吧!”
……
甭管怎样,杨晨的新店还是如火如荼地开了起来,你说卖吃食还是一样地卖,可多出热炕,就是吸引人。
高长松来看过他一次,心说这就是个热炕头体验店啊!
试想,你顶着凛冽的寒风,奔波了半天,忽感腹中饥饿,风尘仆仆地走入顺德楼,迎面扑来一阵暖风。
这风融化了你被寒风吹拂至僵硬的脸,连做表情都容易许多。
再等躺在炕上,让暖意渗透每一丝骨缝,真是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积年的寒意都驱散了,隐隐作疼的关节都因热意而软化了,恨不得趴在炕上,翻滚几圈,再也不从上头下来……
与热炕结合后,顺德楼的生意空前火爆,进店都要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排队,店小二的工作量也大了一倍,因躺在炕上不愿离开的人太多。
时不时还能听见小二焦头烂额道:“这位客官,鞋不能脱,咱这是食店,脱了有味儿……”
过了挺久才把新秩序立起来,杨晨真是痛并快乐着。
等钟离珺姗姗来迟进入古格,就看见顺德楼这幅生意火爆的模样。
他在路上耗费的时间远比自己想象得多,哎,这怎么办呢?唐蕃古道上往来商人太多,都来自不同国度,他们也带上了家乡的美食。
不是说唐没有,可有些吃完就吃完了,一点都不原汁原味,钟离珺既能接受符合唐人口味的改良版,也喜欢有民族特色的原味烹调。
吃着吃着……咳咳,就忘记时间了。
古格镇是前往高老庄的必经之路,钟离珺也要找人带路啊。
一经打听,古格镇上有名的餐馆只有两家,而他们这的招牌……
“东坡肉!必定是东坡肉!”
“听说高十二郎鼓捣出名为卤肉的东西,也不知是甚,哪怕是杨家的顺德楼都没有卖,想要只能去高老庄上买。”
高十二郎!
钟离珺头顶无形的天线一下子立了起来,这真是太熟悉的名字,让他倍感亲切。
再一听说,哦,原来高老庄跟古格镇离得这么近啊!
他有些高兴,那感情好啊,可以先在镇上吃一顿再走,反正他是修道之人,不惧走夜路,不行就晚上再动身。
再想想,不行不行,晚上走打扰十二郎休憩怎么办,那还是现在古格镇上小住吧,顺便把这的“东坡肉”吃上一吃。
钟离珺兴高采烈地想:就这么定了!
他板着张没波动的脸,加入了顺德楼的队伍,别问为何不去金沙楼,顺德楼外面排队的人最多,钟离珺也想去凑热闹。
排队竟然等了小半个时辰,他见店小二源源不断地送出客人,那些客人与他常见的食客不同,面上不仅没带着餮足的神色,反倒是死扒着门,就是不想走。
钟离珺:?
这家店如此吸引人吗?
有点怪。
店小二使出三寸不烂之舌道:“若还想来,再排一轮队也是成的,您们也不是没看见,门口有如此多的客人……”
“你这话说的,我也不是未付茶位费。”
店小二面上笑盈盈的,心中直接“呸”了一声,茶位费值多少个钱?想要赖在里面体会火炕的快乐,好歹点道硬菜啊!
事实证明,哪怕是唐代人都想只花最少的钱享受最多的快乐,店小二赶他们走时,那些抹不开面子,自知是在蹭座的倒是一个个灰溜溜地跑走了,至于剩下,那都是脸皮比城墙厚,死活不愿意走的。
逼逼赖赖半天后,好容易被劝走了,这可真难啊!
其中道理钟离珺并不知,等排到他时店小二麻溜地问:“客官几位?”
“一人。”
这回答明显让店小二一愣,他是真没见过钟离珺这么独的!
店小二犯难道:“一位……客官可否与其他客人拼拼一块用餐,我们这座位实在紧俏,眼下夕阳渐起,接近饭点,那小店里的人就更多了。”
他可怜巴巴看向钟离珺,其实钟离珺不是动了恻隐之心,他基本不看别人脸色,可他也不是个吹毛求疵的精致人,只要有好吃的,跟人拼桌又何妨?
钟离珺当然点点头,算接受了,那店小二真是喘了好大一口气,也不排除是他故意的,就为了让钟离珺同情他,不为难他。
谁知,等一掀帘头,钟离珺走进那狭窄而温暖的过道中,他的脸色率先变了。
钟离珺大惊失色:这这这……这都是什么味啊!
饭菜的喷香、茶叶的馨香、酒的芳香汇聚一堂,这三者天差地别,哪怕有一项没有融合好,味道都是灾难性、毁灭性的,更别说这狭窄的过道中还飘散着不知名的气息。
没办法,丝路商人身上多少有些异味,于是他们不要钱似的撒香料,就是为了遮盖一身的味儿。
谁知道进这温暖的屋里一蒸腾,那些随着雪或西北风一同被冻结起来的“气味”似乎也解冻了,融化在屋内,流淌进每一个角落。
又因顺德楼为挡北风,所有的窗子都被纸糊上了,只留下挂帐的大门,内里的环境就像是桑拿房,热且封闭。
总之,美食的香味与人身上的汗味、馊味,融合在一起,很不美妙,这股味在屋内不断流窜,让嗅觉格灵敏的钟离珺置身在其中,像是在阿鼻地狱。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炕上,那脸色甚至吓了对面一对阿耶带儿子的搭档。看钟离珺摇摇头不说话,他们干脆低头,沉默地大快朵颐。
对东坡肉的执念让钟离珺战胜了一切。
他截开小瓦罐的盖子,看那块晶莹剔透、颤颤巍巍的东坡肉,嘴角不由自主勾出一抹笑,脸也亮了,臭味忽然就能无视了。
钟离珺:就让我来尝尝,风靡乌斯藏的东坡肉如何吧!
高长松:?
等等,你先来高老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