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还在踟蹰不定,犹犹豫豫说:“你弟弟才多大一点,也不一定是他做的……说不定,说不定是咱们都出门的时候,有贼偷走了!”
柳雨儿却已横下一条心,大声说:“娘,你就别哄骗你自己了,贼是怎么知道你把东西藏在哪儿的?一点翻找的痕迹都没有,连门都没撬,只把匣子抱走了?娘,爹已经死了,弟弟现在跟着奶一块,又是乞讨又是偷东西,啥坏事儿都学会了,你护得住他一时,能护得住他一辈子吗?”
这话是沈复生教给她的,他说过,要说服娘亲,就要站在娘的角度看问题,对柳雨儿来说,巴不得高耀祖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但柳氏却做不到,她天生就是柔软善良的性情,不然也不会被高家老太太和高明达拿捏住那么久。
“娘,他偷咱们自己家的东西,顶多咱们和他们一样流落街头,或者去打扰表哥,求表哥周济咱们……”
听柳雨儿这么说,柳氏连忙摇头:“这不行,你表哥已经成亲了,他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总周济咱们,他自己家里也不能安宁,不成不成!”
柳雨儿点点头,说:“是啊,那就只剩下讨饭一条路了。等咱们也接济不了奶和弟弟,他又去偷别人家,别人会和咱家一样宽容他么?别忘了按律法当场捉住小偷,苦主能剁了小偷的手脚的!”
这话听得柳氏悚然,柳雨儿又绘声绘色的描述:“被剁了手剁了脚,还得坐牢,等出来之后,娘你就看他一个光秃秃的人棍儿还要沿街乞讨,到那时候才是再也挽回不了!”
柳露儿呆呆说:“好、好可怕哦。”
柳氏终于一咬牙,极勉强的挺了挺胸脯子,朝着祖孙俩暂时宿下的城隍庙跑去。
破败的城隍庙里,祖孙二人正在互相埋怨,高家老太太埋怨孙子不懂孝顺奶,从柳氏讨要来吃的喝的,先紧着他自己,两三天了才给老太太俩馒头,一点荤腥吃不上,高耀祖更是脏话连篇,骂老太太又蠢又傻,竟同意把房契和银子都掏给骗子,她也活这么大了,也该去死了!
柳氏跨进庙里还没说话,高耀祖咧嘴一笑,赶忙说:“娘,你和姐姐们是来看我的吗?”
柳雨儿见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脏污的不成样子,只觉得痛快,板着脸说:“赶紧把你偷走的房契和三十两银子还回来!”
高耀祖忙说:“没影的事,你可别冤枉我!谁看见我偷东西了?”
柳露儿奶声奶气的说:“哥哥,你要是把房契卖了,我和娘、姐姐也只能住在城隍庙里了,这里好脏好臭哦!你不还给我们钱,我们就没钱买材料做热干面,也没余钱接济你们了!”
高耀祖眼珠贼溜溜乱转不说话,高家老太太却道:“住城隍庙咋了?你奶住得,你偏金贵些住不得?好你个……”
柳雨儿再也不想听高家老太太的脏话,顺手抄起一根木棍,朝着高耀祖劈头盖脸的打过去。
高家老太太吓得忙嚷嚷:“你是要造反了不是?你这小白眼狼……”
柳雨儿如今吃饱喝足睡得香,身子骨抽条,个头高了许多,常帮她娘干重活,提水桶、揉面压面条,样样都要大力气,她不留余地去揍高耀祖,威力绝非小可,把忍饥挨饿数月蔫儿巴了的高耀祖揍得满庙里乱跑。
柳氏抿了抿唇,没再上去阻止。
“我……我还给你们还不成么?”高耀祖吃不住痛,把藏在城隍爷像背后窟窿里的匣子抱出来,可怜巴巴的还给柳雨儿。
这一战,他彻底被柳雨儿打破了胆,再也无力反抗了。
柳雨儿把匣子还给柳氏,还不忘提醒娘:“娘,你还说不一定是弟弟偷的,你看看,这不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么?”
高家老太太恨声说:“好你个烂了心肠流黑水的东西,你就这么辱骂你的长辈?你不怕你爹半夜来找你算账?”
柳雨儿其实是瘦弱文秀的样子,她在家被欺辱这些年,一股火闷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和沈复生聊过一回之后,就像是什么闸门被打开一样,她横了高家老太一样,吼道:“高明达早就给我娘写了休书,把我们姐儿俩和我娘扫地出门,我们可不敢认高家的祖宗!”
“高耀祖从小跟着你和高明达,这才学会了吃喝享乐,偷鸡摸狗的毛病!你和高明达都不是好东西,你们才是肚子烂了流黑水的坏蛋!”
高家老太赶紧护着孙子:“偷自己娘的东西也叫偷?”
柳雨儿吼道:“你儿子高明达把房子都卖了,还把你的钱也哄出去花了,一个月不到就花得精光!我家的房子能卖多少?别说我们离家的时候,高耀祖根本不认我娘,就算认得,枣子巷的房子还有一半是我大姨的,她家里人要是告上衙门,你就等着瞧,高耀祖要坐几年牢!”
高耀祖耷拉着脑袋说:“我都还了……”
柳氏把匣子打开,尖叫一声,差点晕厥过去。
柳雨儿不必看也知道,里头是沈复生给的一张装成房契的泛黄卖身契,听他说,那原是他家险些走投无路时,他想卖身为奴,换钱给爹娘弟弟花,只是他要签卖身契的时候,被他娘一把扯住,拽回家去。
反正高家老太太和高耀祖都不认字,骗他们绰绰有余。
再就是两锭假银子,外面刷了层银,里头其实是铜和锡,何婶子带着沈复生头一遭做生意,是挑着货走街串巷的卖,好容易挣了些钱,就被坏人骗了。
发现那两锭银子是假的时,何婶子险些投江。
柳氏粗通文墨,加上这些日子买卖做的不错,总往钱庄兑银子,因此展开卖身契一看,便心肝一起发颤,再掂量掂量银子咬了一口,更是眼前金星乱冒,险些死过去。
柳雨儿并无任何愧疚,直指高耀祖道:“你好狠毒的心肠,是不是已经把房契卖了?银子呢?!你再不说实话,我能去官府衙门告你!!”
高耀祖人生头一遭百口莫辩,他瘪了瘪嘴,赶紧跑过来看,柳氏已经跌坐在地上,匣子半开,他迷惑的看看空白的卖身契,又看看两锭银子,“这都是假的?”
柳氏急了,扑到他身上狠命捶打两下,“让你在学堂好好读书上进,你一个字都学不进去,你和你亲爹学,能学到什么好?”
柳雨儿冷笑道:“再不然,你怕我们上门讨还,先把东西调换了?小心思全学来坑娘,真是个好大儿!”
高耀祖真慌了,哭着去抱柳氏,柳氏一起身,他只抱住了一条腿:“娘,这就是我从你家里拿出来的,我真没掉包啊!”
柳氏一时心灰意冷,看也不看高耀祖一眼,没魂儿似的往外走去。
柳雨儿虽是心疼她娘,却也没心软,一手拉着妹妹,一手去搀亲娘,缓缓的回了家。
等宋时安和许仲越回来,许仲越怕夫郎来回奔波辛苦,把他先安置回家休息后,自己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看柳姨妈时,自然看出家里气氛很不对劲。
接过东西时柳姨妈心神不宁的,许仲越提及宋时安如今怀了身孕,还没满三个月,故而不能上门看望时,她才终于露出笑容:“这就好,这就好,从你们俩成亲开始,我就盼着这一天呢,等明儿我去买些安胎滋补的药材……”
说到这儿,她突然一顿,因想起家里没钱了,脸上的光彩顿时变得灰暗一片。
许仲越忙说:“姨妈不必费心,我在府城已经给他买了许多滋补的药材,能一直吃到生产,姨妈若有空闲,上门去看看他可好?他年纪轻,身边也没有人指点,有些怕。”
柳姨妈连连点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亲自送他出门去。
临走前,许仲越见柳雨儿眼神闪烁不定,便行得慢了一些,没过一盏茶功夫,小姑娘果然提着一篮子鸡蛋追了出来:“我娘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说攒了些鸡蛋给表哥和哥夫吃,险些忘了拿。东西不贵重,我娘攒了好些日子,哥夫别嫌弃。”
许仲越点头,拎起篮子待走,果然柳雨儿又追上来,终于吞吞吐吐的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我娘这几天,天天担惊受怕的,生怕有人拿着房契进门,把我们强行赶走。我想把房契还回去,却不知道该怎么还……”
“所以?”许仲越淡淡问。
柳雨儿笑说:“哥夫要是能帮一帮我就好了,我知道哥夫人脉广,比如说,你发现有人卖我家的房子,悄悄的赎回来,让我娘欠你一笔银子,这样她又能安心,又能收敛些,少周济着我弟弟。”
却不料许仲越直接摇头,说:“你这样聪明,自然能想到合适的法子。”
他顿了顿,又提醒道:“你或许觉得你母亲处世为人过于温和善良,但,也正因为她的温柔善良,被夫家苛待时仍旧竭尽所能的护着你和你妹妹,和你表哥。”
“聪明有时候是一柄双刃剑,和宽容合在一起,便成了大智慧。若是伴随无尽的怨恨,对你自己也不好。”
柳雨儿别过脸去,咬牙说:“哥夫,你并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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