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钧到底是于心不忍,上前行了一礼,道:“陛下容禀。既是过失杀人,何不听听王爷与高掌事因何而起了冲突?微臣在进宫之前已经听闻,似是因渔场赁金而生了口角,那高掌事对信王殿下纠缠不清,这才起的冲突。”
“你不要信口胡言!谁纠缠不清了?”宋宽厉声说。
楚凌钧眼尾一扫,凉凉道:“宋公子说本侯信口胡言,可有证据?但是渔场有不少人在,都看到了高掌事对信王殿下纠缠不清。”
“你……”宋宽变了脸色。
“还是说,当时宋公子也在场,亲眼看到了事情的始末?”
宋宽有些无话可说了,被宋阅斜睨一眼,只得不再多言。
永嘉帝看着他们吵完了,不疾不徐问道:“渔场赁金是怎么回事?信王,你来说。”
“是……”段愉辰下意识看了看楚凌钧,后者微微点了点头,段愉辰才把事情的始末一一道出。从他当年跟高哲签下渔场租赁书契开始,又到高哲将渔场租给其他佃户,再到前年因涝灾而免了宋家一年赁金,宋家却没给低下的佃户免赁金,最后是段愉辰提出涨赁金,否则就停止租赁,而高哲不同意……
楚凌钧没想到,段愉辰在惊慌失措的情况下,还能将这件事事无巨细地一一道出,逻辑缜密,毫无漏洞,占尽了上风。
听完段愉辰的一番话,永嘉帝仿佛来了些许兴趣,他将手中的茶放回案上,问道:“宋爱卿,信王所言,为实为虚?”
宋阅顿了顿,温声答道:“这件事,微臣属实不知。家中的生意,都交给了内人和孩子们,微臣每日忙碌阁中之事,其余的一无所知,还请陛下见谅。”
永嘉帝追问道:“宋公子,你来说。”
宋宽被点了名,心里一咯噔:“我……”刚一开口,他就被宋阅睨了一眼。这才想起,他在朝中并无官职,这次跟着他爹面见天子,他竟然一时忘了该自称什么。
“草民……也不知。”宋宽有些踟蹰,声音也带着些心绪。“渔场的生意确实都交给了高掌事,可是如今也死无对证了,信王殿下所言,也未必属实!”
“未必属实?何以见得?”楚凌钧冷然开口。“信王殿下将永清河渔场全部租赁给宋家,而高哲却将渔场分区域租赁给上百名佃户。他们不都是证人吗?陛下只消传召几名佃户,一问便知。”
永嘉帝闻言,问:“证人何在?”
在场的凤京府尹接了话:“启禀陛下,在场的所有证人,如今皆在府衙。不过……到底是些平头百姓,陛下可要传召?”
永嘉帝略作斟酌,宋阅先道:“陛下,信王殿下所言,微臣以为皆属实。渔场证人,不如就交给凤京府衙审理便是。”
楚凌钧冷冷扫了一眼宋阅,“陛下召见证人,宋阁老出言阻拦,居心何在?”
宋阅神色不变,道:“到底只是些庶民,若是让他们进宫,再冲撞了陛下,侯爷能担待得起么?”
“庶民?”楚凌钧冷笑一声,“《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宋阁老身为内阁首辅,统领百官,百姓在阁老眼中,只是庶民?”
宋阅朝永嘉帝拱手作揖:“陛下明鉴,相较证人的证言,微臣更担忧陛下龙体。更何况,微臣方才已明言,信王殿下所说,应属实,无需证人。”
楚凌钧眉心微蹙,正欲开口,永嘉帝却道:“也罢。既然如此,证人朕就不见了。今日过后,凤京府衙将信王所言核查一遍就是。”
府尹上前行了一揖:“微臣遵旨。”
说罢,养心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永嘉帝思索片刻,看了看还被晾着的段愉辰,说:“至于信王,该如何处置?”
段愉辰虽被点了名,但这话不是问他的,他只得仍跪在那里,委委屈屈地看了楚凌钧一眼。
没有人开口说话。
毕竟,谁都不敢主动给当朝亲王定罪。
“宋爱卿,死者是你府上的人,你来说。”永嘉地道。
长时间的站立,让年逾五十的宋阅精神已经有了些许不济,他深吸一口气,缓声道:“回禀陛下。此事微臣不敢自行做主。高掌事有错在先,信王殿下又是无心之失,还请陛下,秉公处置便是。”
楚凌钧闻言,心下暗中冷笑。这个宋阅明面上认了高哲之失,不敢给段愉辰定罪。可他又要“秉公处置”,字里行间,还是要让永嘉帝按照《晟律》处置段愉辰。
段愉辰跪了许久,膝盖生疼,看着永嘉帝还在思索,不由低声唤了一句:“皇兄……”
永嘉帝瞥他一眼,沉声说:“叫朕作甚?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还要朕网开一面?”
“皇兄……我下次真的不敢了……”段愉辰咬了咬唇,神色甚是可怜。
“看在你无心之失的份上,罚俸半年,用于死者丧葬费用及家人抚恤。杖四十,禁足思过十日,以儆效尤。”永嘉帝道。
“皇兄!”段愉辰顿时大惊失色。
楚凌钧一听,下意识看了看他。这个段愉辰,平日里最是怕疼。细皮嫩肉的,手上磕青一块都会找大夫,被他打过一次甚至直接进宫告状,哪里能挨得了四十廷杖。可是他也知道,永嘉帝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按照《晟律》,失手致人死亡,本当杖责一百。
永嘉帝看着他,斥道:“不必求情。让你整日只知胡作非为,这都是你该得的。”
段愉辰神色间尽是惊慌失措,而楚凌钧也十分为难。眼看着永嘉帝下令让玄羽卫前来,段愉辰慌不择路地抓住楚凌钧的手,低声唤他。
“澜玉,你帮我向皇兄求求情啊。”
听着他情急之下唤了自己的字,楚凌钧实在心有不忍,可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他轻叹口气,单膝点地蹲下身子,望着他。
“四十板子不多,忍忍就过去了,陛下已经网开一面了。”楚凌钧低声劝道。“坚强些,可以么?”
段愉辰急得快哭出来了。“我让你求情,没让你求我!”
楚凌钧也十分为难,他无声叹了口气,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主子,玄羽卫已经到了,正在殿外侯旨。”冯皎站在永嘉帝旁边,轻声道。
段愉辰一听,下意识朝门外望了一眼,脸上满是紧张和害怕。那群玄羽卫本是负责侦缉和廷杖,一个个都是些孔武有力的练家子,听闻先帝之时,为了一起案子,曾经有十几个官员死在玄羽卫廷杖之下。
永嘉帝面色不改,摆了摆手道:“把他带下去吧。”
“皇兄!”段愉辰瘫软在地上,眼睛发红。
玄羽卫进殿来,正欲拉起段愉辰,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慢着!”
永嘉帝抬了抬眸,看着楚凌钧跪地行了一礼。
“陛下,信王殿下毕竟出身皇室,又是亲王,身份贵重。还请陛下念在手足之情的份上,饶他一次。”楚凌钧面容肃然,一字一句道。“微臣愿代替信王殿下受责。”
“你……”段愉辰微微一惊,转头看向他,只见身侧之人目不斜视,跪得笔直。
“楚卿愿意代信王受责?”永嘉帝看着他,沉声道,“信王无状,朕罚他,也是为了让他改好。何来让你替他受罚之理啊?”
楚凌钧微微闭了闭眸,说:“数月之前,微臣回京,陛下曾言,微臣当为君分忧,好好管教信王殿下。”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又道,“如今信王殿下铸下大错,自有微臣教导不当之责,恳请陛下允臣代为受罚。”
听了这番话,段愉辰看着他,脸上更是焦急,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楚凌钧没有回答,只面不改色,不视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