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天短,再加上今天下了一天的雪,酉时一到,天色就暗了下来。楚凌钧来到城东五里街那处破败不堪的住所,找到之前那老者的房屋,随后走了进去。
雪终于停了,天色昏暗,连月亮都看不到。
楚凌钧推门而入,只见那屋里的摆设还是从前那般破旧,桌上燃着昏暗的烛光,那老者背对着他而坐,与上次来见到的景象一模一样。
唯一与上次不同的是,桌上的茶具是崭新的,茶壶还冒着热气。
“侯爷,请坐。”老者的嗓音依旧沙哑。“上次见面,未曾备茶,招待不周。这一次,老朽特意备了新茶。”
楚凌钧一撩大氅,落座老者对面,随后把剑放在了桌上。
“上次你说,还有未尽之言,等下次见面会说。”楚凌钧沉声道。“现在本侯来了,你都知道些什么,说罢。”
老者颤巍巍地执起茶壶,缓缓给他斟了一杯。“侯爷受了凉,先暖暖身子……”
“本侯没时间跟你废话。”楚凌钧冷声道。
老者下意识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剑,默默道:“也罢……”
随后,他思忖片刻,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娓娓道来:“上一次,老朽并未告知侯爷,冬衣霉粮案的始作俑者是何人,但是想必侯爷已经知道了……”
“是户部主事杨明做的,宋阅指使的。”楚凌钧说。“这些我确实知晓。”
老者摇了摇头,说:“非也。杨明是受宋阅指使,但宋阅,亦是受人指使。”
“什么?这怎么可能?!”楚凌钧霎时皱起了眉。“若他受人指使,那在早朝上他为何不说?为何平白无故背下这个黑锅?”
“侯爷是不是在想,宋阅身为内阁首辅,只有让别人替他背黑锅的份,何来他替别人?”老者低声言道。“那侯爷不妨再想想,这朝堂之上,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权力,能指使首辅大人?”
楚凌钧心里很快就有了一个答案。
永嘉帝。
他心里在斟酌着这个答案,紧紧地盯着老者,已经握住了剑身。“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老者垂下松松垮垮的眼皮,低声说:“说到底,宋阅与燕梧铁骑无冤无仇,他为何要扣下那购买冬衣和军粮的三十万两银子?得罪楚家和燕梧铁骑,说不定还要再得罪皇后娘娘,如此一来,对他宋家有什么好处?”
楚凌钧:“与北凉军一战,若本侯战败,楚家会受到牵连,皇后娘娘和二殿下也会失了圣宠。如此一来,受益的就是淑贵妃和大皇子。这个好处,够不够?”
淑贵妃宋锦嫣,是宋阅的堂侄女,而她的儿子,便是大皇子段宁暄。
“侯爷可是想说,如此一来,宋阅希望以此来让二殿下失宠,陛下就有可能册立大皇子为太子?”
楚凌钧看着他,没说话,只作默认。
老者缓缓摇头:“陛下最不喜朝臣干涉立储,宋阅入朝堂三十余年,对陛下的心思不会不知。更何况,此法过于冒险,他如何能肯定,没有那三十万两银子,燕梧铁骑就会战败?更何况,靖安侯大将军亲自领兵,即便玉石俱焚,也不可能战败。”
楚凌钧闻言冷笑一声:“不必往本侯脸上贴金。无论如何,本侯也不会相信宋阅是受了陛下指使。更何况你方才所言,皆无证据。”
“老朽有证据。”老者起身,缓慢走到身后的一个陈旧的书柜前,拉开抽屉,从最里面取出一个木盒,然后回到座位上,在楚凌钧的注视之下打开了木盒。
楚凌钧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只见他从木盒里取出一封信,然后双手递交给他。
楚凌钧瞧着那信件的制式,像是宫里才有的东西。随后,他接过信来打开,看着上面的文字,瞳孔骤缩。
“这是去年冬月,陛下给宋阅的密信。原本,宋阅只是上疏称,修建畅春园行宫银子不够,陛下却让户部自行想办法。户部东拼西凑,无论如何都凑不够。”老者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叙说一件平常事。“后来,陛下暗示宋阅,从已经批给兵部购买冬衣和军粮的四十万两银子里,取三十万两。这封信,就是证据。”
楚凌钧灼灼目光紧盯着那封信,视线仿佛要将那信纸烧出一个洞来。信的用纸、信上的印都可证明,此信不会有假。
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修建畅春园行宫不得延误,所需银两,户部自行商议。另,兵部所购军需物资,无需四十万两之多。”
永嘉帝居然会以为,前线二十万大军半年耗费的物资,仅需十万两。
楚凌钧将那封信攥出了褶皱,他的眼睛里便出现了血丝。
自从半年前回京,他就开始着手调查这冬衣霉粮案,他天真地以为这是宋阅所为,天真地渴望永嘉帝能为燕梧铁骑讨回公道,却不曾想,这本就是永嘉帝之命。
永嘉帝竟然如此信任他,信任燕梧铁骑,而且还拿大晟的疆土开玩笑。
在缺衣少粮的情况下,如果战败,那么大晟面临的将会是丢城池,说不定还会求和。
可是永嘉帝也知道,他楚凌钧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楚氏一族与燕梧铁骑,即便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也不会丢失大晟疆土。
楚凌钧的身子微微打着颤,心口不断地悸动,眼睛红得仿佛要滴血,呼吸都有些急促气来。
老者看着楚凌钧的模样,面露忧色,想去握他的手臂:“侯爷,凝神。”
楚凌钧抬了抬不断打颤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可是他的样子,却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有事。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楚凌钧刻意压着嗓音里的颤意道。
“我从前是宋府的管家,名为宋捷。”老者微微一叹,说道。“宋阅视我为心腹,去年他收到陛下的密信,还曾问我该如何做。可他生性本就多疑,虽告知我那件事,后来他却后悔了,担心我将此事泄露出去,便要杀我灭口。我这条性命,是从乱葬岗捡回来的。”
楚凌钧用低哑的声音问道:“那你为何会将此事告知于我?”
“奉我主子之命。”宋捷说道。“主子是从乱葬岗捡回我性命的人。”
“你主子,又是谁?”
“是好人。”
宋捷又补充道:“是侯爷无需知晓,且对您毫无威胁的人。”
楚凌钧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已近子时,天色已经漆黑一片,没有任何月光。地上的积雪很厚,踩上去仿佛要没过脚踝。有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忘了回府的路该怎么走。
他就这么迷茫地走着,不知该前往何处。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楚凌音说,楚家守护着段氏的江山,并不需要什么意义。午后出宫的时候,他努力接受了这句话。
那时候他在想,即便永嘉帝不给燕梧铁骑讨回公道,可燕梧铁骑还是要继续守护着这大晟疆土。就像楚凌音说的,这并不需要什么意义。
可是如今……
这一次,他开始怀疑楚凌音所言了。
永嘉帝不把前线将士的性命当回事,那么燕梧铁骑还以什么理由坚守这段氏江山?
他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一个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吗?难道只是为了埋骨在北落原的大雪纷飞中,青史无名?
楚凌钧倏然间自嘲一笑,他真是比笑话还要可笑。
他终于失了力,跪倒下去,用手中的长剑勉强撑着地。这个时候,他的关节居然隐隐作痛起来,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刺他的膝盖。在养心殿外跪了两个时辰,现在居然发作了起来。
他已经有些绝望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就在这时,楚凌钧突然听见一声熟悉的轻唤。
“澜玉!”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抹光亮,他抬了抬眸。只见有人提着灯笼,向他快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