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拥微怔,心头血?除了他的心头血,还能是什么?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难怪江上柳对他的心头血如此执着,到头来不过是为了这些啼笑皆非的手段。
若真如书中所言,那江上柳是天命之子,又怎会需要他的心头血才能达到目的?
这天道,看来未必就是正统。
“那你呢,你的身上可曾种下血蛊。”他垂眸望向应我闻。
江上柳不是没有试图接近过这个男人。
前世即便他与应我闻并无太多交集,常常抱病于床榻之间,却也听说过,江上柳曾数次在酒宴上接近宣王,只是最后的结果都是铩羽而归。
这么多次,难道就没有任何机会种下蛊虫么?
应我闻沉默片刻,低声道:“种了。”
前世他屡次教训江上柳时,难免会近身。
起初他并未察觉,直到江上柳被关在兽笼中被老虎折磨致死,体内的子蛊骤然反噬,他才知自己被下了蛊。
只是这蛊下与不下,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
有些执念刻入灵魂嵌入骨髓,并不因肉体凡胎而动摇,更遑论转移。
能转移的,绝不是爱,而只是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促使楼鹤等人对江上柳言听计从,生出自己深爱的错觉,实则真正爱的人不过是自己。
当那种令人沉迷的感觉消退,自然就不再爱。
世上从没有一种蛊虫可以转移爱意,连所谓的天道也只能教会江上柳如何用感觉欺骗世人。
所以陆雪拥,我对你的爱日月可鉴,你为何就是不能接受哪怕一点点?
"你莫不是觉得这蛊虫之所以对我无用,是因为我对你不曾拥有爱意?"应我闻忽而想起什么,阴恻恻道。
男人望来的眼神过于直白,陆雪拥禁不住侧过头避开,眼睫微垂,“我并未如此想。”
“啊……那就是你知道我——”
不待他说完,陆雪拥忽而有些恼火地转头,却被伺机等待已久的男人扣住了后颈,唇齿相贴。
那粗粝的指腹从后颈缓缓上挪,穿插进他的发丝,轻柔地抚摸着头皮。
陆雪拥受不住这样的刺激,忍不住微微张开了唇,却被那舌头长驱直入,肆意吮吸着他唇腔内的每一寸香甜。
气息交融间,他下意识攥住了应我闻胸前的衣襟,却不慎将那本就因包扎伤口而松开的衣裳扯得更开。
他松开衣襟想要避开,却被应我闻抓住了手腕,迫使他将手抵在那裸露的滚烫胸膛上。
掌心下,他甚至能够感受到那颗强有力跳动的心脏。
“陆小雪,感受到了么。”应我闻意犹未尽松开他的唇,但鼻尖依旧相贴,炙热的鼻息与他急促的喘息交缠,“这颗心,就算是种再多蛊惑人心的虫子,也永远只属于你。”
陆雪拥那琥珀色的眼珠微动,终是闭上了眼,不言。
然而下一瞬他便听到一声叹息,那湿热的吻落在了自己的眼皮上,像是他再如何逃避,都注定逃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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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痛苦,即便是死也逃脱不开。
“陆雪拥……来了吗?”
这已是顾饮冰第四十次询问一旁的侍从。
“应该快了。”这是侍从第四十次安抚地回答。
可即便侍从始终坚持这一句回答,顾饮冰也约莫猜到了结局。
陆雪拥不会来了,他注定要带着遗憾死去,这是他的因果报应。
“父亲,若是想保全顾家,千万不要再与陆家与宣王作对,不要再因为念及太子母子的情分把顾家陷入到夺嫡争斗中去。”顾饮冰断断续续说道:“这是我死前的最后一个遗愿,还望父亲成全。”
顾家主沉痛地闭上眼,“为父答应你。”
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也只是这般。
希望这一次顾家不要再如前世那般惨死于诏狱。
说完这些,顾饮冰忽而卸了力气,半垂的眼皮遮挡了失去神采的瞳孔,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应我闻登基的时候,那时顾家上下皆被下诏狱。
他作为太子党风头正盛的人物,自然是被应我闻下旨要重点关照。
养尊处优人人追捧的顾大人,头一次知道原来诏狱地牢的角落里这样冷,而甩在身上的鞭子那样疼。
耳边竟是狱卒羞辱的话,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陆雪拥。
那个人身子向来不好,却曾躺在诏狱冰冷的地板上,也曾被绑上锁链,被他亲自掌刑。
他忽而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个人,于是不自觉呢喃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面前的狱卒听见了,于是停下了鞭子,与同伴古怪地对视。
“你听到他刚刚说什么吗?他居然说自己要见咱们的皇后殿下。”
“可是顾大人啊,那位风光霁月的陆公子,早就被你们害死了啊,现在还说这些假慈悲的话做什么?”
“你想见他,他可不一定想要见你。”
“唉,你们小点声,要是被陛下听见,小心脑袋不保!”
“哼,今日是除夕,皇后殿下的生辰,陛下才不会来这里看这些脏东西。”
顾饮冰这才从血色弥漫的地牢中缓过神。
原来陆雪拥已经死了。
是了,以那个人宁死不屈的性子,又怎么会愿意忍辱负重被应有时囚入东宫呢。
尤记得陆雪拥跳崖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东宫探望江上柳的伤势,心忽而就空掉了一块。
他总觉得自己的心在痛,可当他凝神想要仔细品味时,却不知为何只剩下麻木。
他曾自诩是世间最了解陆雪拥的人,早在应有时私下与他说,想要将陆雪拥囚入东宫时,他便知道那人极有可能玉石俱焚以死明志。
可他的心已经麻木,终究只是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此刻这种麻木却被狱卒三言两语的嘲讽彻底打破。
他忽然不知道这些年自己都在做什么,他与陆雪拥为何会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啧,这人怎么还哭了?”
“那江上柳被老虎折磨致死的时候也不见得顾大人掉一颗眼泪,怎么如今不过是被我等卑贱之人随意羞辱几句就受不住了?”
“看来顾大人心中最爱的还是自己啊。”
“不……不对!你看他的胸口,那,那是什么?!”一名狱卒不知瞧见,忽而面色大变。
顾饮冰顺着几个狱卒惊恐的视线低头望去,他原本平坦的胸膛上忽而鼓起了一团,就像是有一条虫子在皮肤下焦躁地蠕动,令人头皮发麻。
顾饮冰这些年见过不少阴暗手段,瞬间猜出这是蛊虫在暴动。
蛊虫暴动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寄生者堪破了迷障,强行清醒过来,潜伏在经脉里的蛊虫被反噬,察觉到了危机,便躁动起来。
为何他的身体会有蛊虫?甚至这些年太医诊脉那么多次,竟一次都未察觉。
可他刚沉思到一半,忽而又有些啼笑皆非,如今自己死到临头,竟还在探究一只蛊虫。
直到他忍受着经脉爆破的剧痛,亲眼瞧见那条通体血色的蛊虫掉在了地上,周遭是狱卒惊愕的吸气声。
传闻南疆有血蛊,以心头血辅之,可谋取人心。
顾饮冰此生都困在京城的荣华富贵里,自是不曾听说过这些,他只依稀想起,是某一日楼鹤提着酒来与他消愁,随口所言。
可楼鹤为何要借酒消愁呢?记不清了,只知道是与陆雪拥有关。
分明悲戚喜乐的每一件事都与那个人有关,楼鹤却依旧站在江上柳那边,顾饮冰看透了旁人的执迷不悟,到头来却不曾看清自己的心。
今日得此苦果,是他活该。
他垂眼盯着地上依旧在蠕动的血蛊,恍然发觉自己此生都活在旁人的算计与谎言中。
此生,都不过是一场笑话,如戏文中的丑角,洋洋得意,最终也逃不过悲哀两个字。
恨不择手段的江上柳么?自是恨的,但他更恨伤害过陆雪拥的自己。
他们曾是人人称赞的知己啊。
是他毁了这一切,是他没抗住蛊虫的诱惑。
他的手上沾染着陆雪拥的血,他是帮凶,他该下地狱。
思及此处,一滴血泪骤然从顾饮冰的眼角滑落。
“陆雪拥,对不起……”他哑声道。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他不求陆雪拥能原谅他,只求那个人好好活下去,不要再来这冰冷的诏狱里受苦。
不过是一条抬脚就可以踩死的蛊虫,却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生气。
眨眼间,他又回到了华丽的床榻上,分明已经脱离了那阴沉可怖的诏狱,可灵魂深处却是沉重的冰冷,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
“庭前……桃树下埋的春庭月,终是等不到共饮的那日……等不到了。”
终是,故人此生不复相见。
顾饮冰被侍从搀扶的右手蓦然滑落,眼睛彻底闭上,再也不会睁开。
“……饮冰?饮冰啊……你怎忍心让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怎忍心呐!”顾家主早已是双鬓发白的年纪,尚且来不及哀恸,便瞧见一条通体血红的肉虫自顾饮冰胸膛处的衣襟处爬出。
他虽未曾亲眼见到丹虚子驱除血蛊的模样,但陛下怜惜顾饮冰遭此劫难,便留下的蛊虫的尸身送到了顾府。
这条从顾饮冰体内爬出的肉虫,分明与那血蛊无甚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