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我闻保持着被打偏的姿势,感受着脸颊上的火辣痛意,心中竟生不出杀意。
他捂着脸,盯着青年平坦的肚子,“你没怀孕?”
陆雪拥忍着怒意,淡声道:“殿下当年也是从国子监出来的学生,纵使再懈怠,也不至于无知到连男人不能生子都不清楚。”
应我闻懂了,他被杜若耍了。
更让他觉着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魔怔到信了那死丫头的鬼话。
他瞥了眼被青年攥住的手腕,“还不放手?想要我留下来重新给你一个孩子?”
陆雪拥顿时松了手,将自己被男人弄乱的衣襟整理好,“好走不送。”
应我闻盯着他食指上的胎记,犬齿又开始泛痒。
想咬。
男人灼热的视线难以忽视,如同盯上肥肉的恶犬,陆雪拥心中暗自警惕。
“殿下还不打算走么?”
应我闻漫不经心地眯起眼睛,舌尖抵住牙关,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那种危险的感觉随着男人的离去一并褪去,陆雪拥被褥下紧紧握住剑柄的手松了松。
自从年少时母亲死后,他便再没安稳睡过一觉,即便在自小居住的听雪院,也需刀剑不离身方能睡着。
陆雪拥偏过头,眸光穿过纱幔与窗棂,依稀可见那高大的身影翻墙而过,身法轻盈而利落。
他隐隐觉着,自己在某时某刻也曾体会过安心沉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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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药庐内银铃般的笑声将院中桂花树上栖息的鸟儿惊得纷纷振翅飞走。
杜若捂着肚子,眼角已然笑出了泪花。
“哈哈哈哈,就因为半夜梦到陆雪拥带着孩子来讨债,你就跑到丞相府去摸他肚子?”小丫头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应我闻,你若是去长安街的平康坊里卖笑,定能养活他们父子俩。”
应我闻顶着半边高高肿起的脸颊,懒洋洋地将一柄短刀插在杜若面前的桌子上。
冰凉的刀身紧紧贴住杜若的指缝,震颤的杀意与阴冷从指尖倏然侵袭至全身。
笑声戛然而止。
“笑啊,怎么不笑了?”他笑嘻嘻地自问自答,“哦,因为你生性就不爱笑。”
杜若:“……”差点忘了这是个疯子!
她努力平复那一瞬的恐惧,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瓷瓶,“每日早晚涂一次,切记不要碰水,待过两日秋狩,印子也就消退了。”
若是普通的一巴掌,睡一晚也就罢了,也不知这厮昨日到底做了什么,陆雪拥这一巴掌带了内力,没把他打毁容约莫也是脸皮太厚的缘故。
应我闻接过瓷瓶,懒散地抬眼,杜若霎时绷紧了背。
她好似又回到那日,男人从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她捡起来,那样冰冷如同评估一件物品的眼睛,与此刻别无二致。
这些年在王府与影一等人共事,情谊或许有,却也让她差点忘了应我闻从来不是什么任人欺凌的软柿子。
只是男人在陆雪拥面前向来做小伏低,既幼稚又可怜,以至于给了她错觉,差点犯下致命的错。
在疯子眼里,可从来没有男女之别,除了陆雪拥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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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秋狩,陛下皆会带领文武百官前往木兰围场,只是今年这位陛下显然对秋狩一时格外上心。
陆雪拥从相府的马车上下来,便瞧见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满脸倨傲地站在帝王身侧。
身侧传来其他世家子弟的小声交谈。
“诶,这位道长以往怎么不曾见过?”
“你竟不知?这位道长如今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听说练出了长生不老,陛下自服下后更是龙马精神,这不就马不停蹄地秋狩来了?”
陆雪拥目光微转,瞧见独自一人站在人群外的应我闻。
男人显然也听见了二人的交谈,只是笑而不语。
他从不信世上会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其中怕是有人在捣鬼。
“陆公子!”一道温和含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陆雪拥转身,温声道:“江公子。”
江上柳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与他一齐在翰林院共事,日日相处下来,他对这位温柔的探花郎倒是并无恶感。
“听说往日秋狩皆是二人一组,文武百官中我也只认得陆公子一人,不知陆公子是否已有了组队人选?”江上柳对上他的视线,不由得脸颊微红。
陆雪拥正欲摇头,顾饮冰明亮的声音先一步插进来。
“雪拥!这是我新得来的汗血宝马,正好我们一人一匹。”顾饮冰牵着一匹乌云踏雪走来,眸光触及到一旁的江上柳,又倏然冷淡下来,“江大人也在啊。”
江上柳亦只是淡淡作揖:“顾大人。”
“大家都在呢?”楼鹤步伐轻快走了过来,将手中握着的弓递到陆雪拥面前,“雪拥,这是我祖母当年征战沙场时用过的弓,名唤遮天,与陆夫人陪嫁里的那把破月本是一对。我知晓你最擅箭术一道,这弓放在楼家亦只能生灰,不如让你试一试,也不知这遮天与破月有何区别?”
陆雪拥微微意动,接过了楼鹤手中的弓,并未瞧见对方骤然亮起的眸子。
以及其余二人沉下去的脸色。
年少时他的确听外祖父说过遮天与破月本是一对,却一直未曾有机会一试,此刻不免跃跃欲试。
不远处,内侍大人带着两个小太监满脸谄笑地走来,“哎哟,各位大人都在这里,倒是免了咱家到处找人了。”
顾饮冰瞥见身后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着的签筒,“李公公,这是何物?”
“陛下说了,今年采取抽签的方式两两组队,这不是离狩猎还有半个时辰?咱家特意奉旨来为几位大人抽签。”
陆雪拥将遮天递还给楼鹤,随意从签筒中抽出一支。
上面只有一个字,甲二。
“哎呀,陆大人和宣王殿下一支签呢。”内侍勉强笑道,神情格外忐忑。
要知道前面几个抽到宣王殿下,不是跑到陛下面前哭诉,就是干脆装病弃权连彩头不要了。
陆雪拥面色瞧不出喜怒,倒底是没说什么,内侍忙松了口气。
其余想要与陆雪拥组队的人,也只能无可奈何,暗自咬牙。
楼鹤眼巴巴道:“雪拥,这把弓你收下吧,只有你能让它大放异彩。”
陆雪拥摇头:“无功不受禄,既是楼老夫人的东西,怎可轻易收下,你还是亲自保存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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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枫林内,随着帝王一箭射下天边的大雁,秋狩亦正式开始。
陆雪拥与应我闻相顾无言,却又暗自较劲,他若射下一头鹿,身旁的人便要射一头熊。
反正就是要紧紧咬着他不放。
陆雪拥抬眼望去,天色还早,便继续往丛林中深去,逐渐将跟随的侍从甩在身后。
忽有劲风从后方破空而来,他微微侧头躲开射来的箭,只当是应我闻又犯了手痒的毛病。
陆雪拥:“幼稚。”
应我闻却没笑,“不是我。”
不是应我闻,那就只能是——
数十个黑影从树上跃下,将二人重重包围。
陆雪拥微微感知片刻,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埋伏了多少杀手。
此刻已是树林深处,释放信号弹,不但支援的人无法尽快赶来,怕是只会逼得杀手群起而攻之。
他自认不曾有过什么恨到非要赶尽杀绝的仇家,这伙人怕是冲着应我闻来的。
“应我闻,只要你将鬼医交出来,今日便留你二人一条生路。”杀手头目冷声道。
“朝廷与江湖向来互不干涉,你倒是不怕给自己的势力惹来麻烦。”陆雪拥瞥了眼杀手腰间的吊牌,正是阎罗殿的杀手。
“哼,阎罗杀人,凡人莫管!”杀手头目冷笑一声,“阎罗殿的麻烦,你们那位只知窝里横的陛下不见得会找,说不定心底还会庆幸一次性为他解决了两个麻烦。”
陆雪拥了然:“是应昭派你们来的。”
“你!你怎会——”
陆雪拥淡淡道:“你不是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了么?”
若非两人皆是目标,阎罗殿向来不会做赏金以外的事。
既能除掉应我闻这个搅浑水的不可控的疯子,又能让相府一党元气大伤,关键还能将自己摘干净。
也只有那位陛下了。
今日一战,怕是不会轻松。
“哼,既然如此,便更不能让你们活着回去了。”杀手头目挥手做了个手势,“都给我上!”
陆雪拥挽弓搭箭,箭无虚发,应我闻竟也默契地为他挡住了暗处射来的猝毒暗器。
可这阎罗殿的人源源不断,应我闻常常跟随在身旁的暗卫亦被他甩在了外围,他们二人纵使身手不凡,也终有力竭之时。
搭上箭筒里最后一支箭,陆雪拥执弓的手已然忍不住地发颤。
他将箭尖对准应我闻的方向,然后离弦而去。
“应我闻,上马!”
众人纷纷避开那一支箭,却恰好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应我闻侧头用嘴接住那根箭,握住他递来的手,翻身坐在他身后。
约莫着人暂时追不上来,陆雪拥感受着肩膀上的重量,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忙勒住缰绳。
“应我闻?”
他扭头看去,男人枕在他肩上,意识已经模糊,腹部的伤口正源源不断流着乌黑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