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六听了小舜的话,一把将被子扔在地上,蹬蹬蹬就跑下了楼。
院子里已经冲进来一队官兵,穿着和县衙的兵全然不同的黑色镶红边官服,训练有素地守住北楼和东楼的入口。重六一出去,立刻就有一名高壮的军爷把他给拦住了,“你什么人?客人还是帮工?”
“军爷,我是跑堂。我认识柳大人,烦请您让我过去给他请个安。”重六可怜巴巴地说着,陪着最卑微的笑脸。
然而军官并不领情,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柳大人吩咐了,所有人都不准乱跑。我们正在缉拿嫌犯,要不了一会儿就结束了。你先回去等着吧。”
重六扑通一下竟然给跪下了,吓了周围几个官兵一跳,纷纷侧目过来。
“大老爷!就让我过去给柳大人问个安吧!我保证我不会添乱,我就说几句话!”
“啧你闹什么闹!快起来!没你什么事!”
“军爷,您发发慈悲,我总得听我们掌柜交代一下他走了以后客栈怎么办啊!”
“你要是再闹,连你一起抓起来!”
重六眼睛一转,忙到,“军爷,那也行,您把我也带走吧!”
那军官看着他,仿佛认为他脑子坏了,怕是个疯子,一脚把他踹倒,“一边儿去!这客栈的人都他娘的不正常。”
这时重六隔着中庭,却见到一道湘妃色的身影被人群簇拥着往外走去。
“东家!!!!!”重六扯着嗓子声嘶力竭。
那明亮的身影顿了顿,继而转过头来。隔着遥远的距离,明明看不清楚表情,但重六却能知道,掌柜对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便转身走了。
重六什么也做不了。他只是一个小跑堂,不能打也没权势。他看着他们把东家带走了,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然而士兵并没有马上撤走,他看到不少人进了后院,怕是去搜查掌柜居住的小院了。
重六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燃烧,这么强烈的沮丧和惊惶,还有那一缕无法忽视的愤怒,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体验过了。
他知道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小舜在旁边急的眼睛都红了,朱乙他们也还被困在大堂,现在要是他乱了阵脚,麻烦会更大。
都是他的错……是他救了徐寒柯……
他没想到救人也会错。
兵总算撤走了,紧接着各个房间的客人也纷纷跑出来退房。还没等到打烊,整个槐安客栈就空了。
面对着被官兵弄得一片混乱狼藉的大堂,众人都仿佛受了惊吓而化成石头了一般沉默着,就连灯都没人去点上。
只有廖师傅喝了口茶,淡淡地说,“行了,赶紧收拾一下。掌柜不会走太久的。他不在的时候,咱们还是得把店看好。”
重六用力搓了搓脸,站起来,开始把地上翻倒的凳子一把把扶起来,把打碎的酒坛子碎片扫到簸箕里。其他人也都默默站起来,各自找活干,仿佛是想从这失控的状况里捡回一丝可控的感觉。”请问……出什么事了?”
绿织抱着不哭不闹分外安静的芊芊,喜珠跟在她旁边,睁大眼睛看着大厅里颓废混乱的景象。
朱乙哭丧着脸道,“掌柜被官兵带走了。”
“什么?!怎会如此?!”绿织大惊,转念一想,面现惊恐,“难道是沈家报了官?不行,我回去找他们说,让他们放了祝先生!”
她说着就真的要往大门走,喜珠拉都拉不住。重六忙拦住她,低声劝道,“夫人,您别多想,不是因为您的事。”
“那是因为什么?”绿织惶惑地问,“到底是谁抓他?”
重六本不想说,但是小舜已经老老实实在后面回答了,“提刑司……”
她睁大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提刑司……那种地方,进去了,还出的来吗?”
重六看了眼众人,警告他们不要乱说话,然后低声说,“夫人你放心,我们定会想办法把掌柜救出来的。”
“救出来?怎么救?你只是个跑堂,我只是个弃妇,无权无势,能做什么?”绿织脸色灰败地轻声问道。
她的话,再次令众帮工心头蒙上阴云。福子道,“万一掌柜回不来了,咱们怎么办?”
“什么回不来,这还没怎么着呢你们泄什么气啊!”重六插着腰开始训斥这几个岁数比自己小的年轻人,“明天该怎样还怎么样,掌柜会没事的!”
廖师傅喝了口茶,点点头,“重六说得有道理,你们都不要瞎想,这事……或许得让松明子知道。”
松明子……
他不是去京城了吗……
但重六没有告诉众人,若他说了,恐怕会引起更多慌乱。
将绿织送回房后,他独自去了掌柜的小院。
一番抄捡,掌柜收着的那满满一屋子带秽的东西,该不会都……
然而当他踏入院子的一瞬间,几乎傻了眼。
原本院子里那些样貌奇怪的花全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些斑秃的荒草,但却没有花草被拔出过的痕迹。他快步走去已经被官兵强行踢开的大门,往里一看,几乎说不出话来。
掌柜的屋子原本堆得满满当当的东西,现在一干二净,就连那巨大的占满整个一面墙的药柜也不见了。
整个厅堂、内屋的摆设,就像是一间普通但比较讲究的民居,连墙上挂的那些画像都消失了踪影。
虽然被官兵翻得很乱,但重六明明记得官兵都是空手出来的,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那么……那些东西呢?
掌柜总不能一夜之间将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吧?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脖子里拉出一条红绳,末端系着两把钥匙。一把是他自己的,而另一把是掌柜在半个月前就交给了他的。
是否掌柜当时就已经开始为今天做准备了?
重六悬着的心稍稍定了定,开始在屋子里翻找。
这钥匙……是开什么锁的?掌柜并未交代啊……
或许掌柜有自己的打算?
重六细细地在墙上敲了一遍,甚至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是否有暗格机关。但找了一个多时辰,什么也没有找到。
黑沉沉的夜空压在窗外的树梢上,重六坐在正对着大门的塌上,心不在焉地蹂躏着手里的香包。暗淡的光线里,他的双眸却愈发明亮坚定。
他站起身,在掌柜的房间里找到纸笔,动作流畅地研墨润笔。从第一道笔画落在纸上到一蹴而就一首乐府长诗也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将一首描写汴河四季美景的长诗拿起来,轻轻吹干墨迹,表情有些莫测。
重六在掌柜的衣箱里找了一件颜色暗淡的衣服套在身上,又去库房翻找半天,找到了一张不知哪年谁逛庙会时买回来的师公戏绿度母面具。
他将面具戴在脸上,在三更天的时候悄然出了客栈,现在好几条大街都转了一圈,才疾步往辕门张贴邸报的公布板去了。
大街上静悄悄的,就连夜市的摊子都收了,只有遥遥从某条街上传来的更夫的敲打声。
公布板上贴满了衙门的告示和通缉令。而在公布版旁边,还有一个专门供百姓使用的杂事板。上面一层层贴满了民间小报、寻找走丢的牛或人的告示、亦或是居士团们文斗的檄文、还有给自己新开的店面做宣传的……重六选了个挺显眼的地方刷上浆糊,将那首长诗贴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一转身,却愣住了。
今夜无云,圆月格外明亮,将夜空照得如水般清澈。而沉睡的古老城池的上空,出现了一番奇景。
他看到城隍那巨大、恐怖而诡谲的身影拔地而起,巨大的的鹿角划过苍穹,仿佛要将星空撕裂。而那些数不清的手、蹄和触手,却仿佛被无数条丝线一样的东西缠裹住了。它扬起头颅,发出了一声轰隆骇人的长啸,犹如晴空惊雷,撕破寂静。
如此大的声音,竟然没有将整座城吵醒?!
亦或是……别人都没有听见?
而与它相对的,还有一个同样巨大的、俯瞰整座城的东西。
一个重六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那是一团……仿佛是有人用泥巴胡乱堆出来的巨山,但那不断蠕动改变姿态的样子,又像是一团无比巨大的黄色太岁(黏菌古代的称呼)。数不清的黄色菌丝如浩瀚的网、犹如密密麻麻的血管,从它身上拖曳到四面八方。几乎所有的仿佛,都被那黄色的菌丝密密麻麻地覆盖着。
它那臃肿的没有形状的身体中喷射出破碎黏连的菌丝,死死地缠绕窒息着城隍浩瀚古老的躯体。
重六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就好像他的大脑在看见那巨大黄色怪物的瞬间,就被吮吸吞噬掉了。
突然间,无数混乱的思绪在头脑中迸发开来,就像是飞旋碰撞的疯狂色彩。恶臭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令他无法呼吸,皮肤也仿佛要在那炙热的污秽气味里融化了。
直到,他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一切都不见了。不论城隍,还是黄色巨怪,还是那笼罩了整座城的密密麻麻们的菌丝,全部都像是不曾存在过一样。只剩下一轮苍冷的月,一如刚才一般孤悬着。
他的心脏飞快地跳着,在这一瞬,他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大脑好像突然不听使唤了。
那是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如果硬要类比,大概有些像是中风?
而现在,他才终于感觉到那如海啸般迟缓地将他覆顶的恐惧,来自生命本源的恐惧。
城隍……怎么了?
那东西……在攻击城隍吗?
那种黄色,令他联想到了丁不穷送来的土壤里,那些不明的黏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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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三天后,重六再次换上一身黑袍,戴上绿度母面具,去辕门杂事板那里看了一圈。
他写的长诗已经不见了。原本相同的位置,有人回了一首乐府长诗,写的是紫鹿山的仙气袅袅清幽古雅之景。
重六面具下的嘴提起,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将长诗取下,谨慎地收到怀里。转身的时候,他是有些害怕的,怕再次看到什么寻常人不该看到的景象。
但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飞快地跑回客栈,轻手轻脚越过了在大堂值夜打瞌睡的朱乙,回屋后点上灯摘了面具,便趴在桌上开始认真研究那首诗。
他将自己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又取出另一本压在木盒底部写满怪异符号的册子来,一边对照,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仿佛在计算什么似的。
很快,他熟练而精准地从诗里解读出了一句话:六月初二子时,百蝥泽鬼发柳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