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鹤澜心中如有烈火烹煎,但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情绪。他冷静地说道,“重五对重六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人,我劝你最好不要伤害他。”
“或许对以前的他来说很重要,但是对新的他来说,就连你也不值一提。”桑鸦身上黑色的雾气如触须盘绕在重五的周身上下,那黑色丝丝缕缕渗入重五的皮肤,如病灶一般在肌肤的纹理间蔓延。
“六儿不会变。”祝鹤澜笃定地回答道,鲜红如血的雾气在他的身后蒸腾,如地狱燃烧的烈焰,”他和你不一样,他喜欢这个世界,在乎这里的所有生灵。他活在现在,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混乱世界。”“他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因为被短暂的记忆蒙蔽。你真的以为你身后的那些人是来帮你和他的么?”桑鸦的笑声诡谲,似乎隐藏着什么祝鹤澜不知道的秘密,“柒曜真人为何会那么大方的把地气借给你?姑射族地下的源汤被道气侵蚀近千年之久,秽气早就不再纯净了。你的槐树吃下这么多道气,一旦青冥派催动阵法,道气会在槐树血脉中爆发徐寒柯和玄武先生又为什么一定要同行?别忘了你们中原的皇帝对一切带秽的东西多么忌惮,若你消失,你客栈中的账本名册会落到谁的手里,那时候你还护得住那些被你纳入羽翼之下的匠人么?”
祝鹤澜知道这是桑鸦对于人心的操纵之术,他坚定心绪,决定不予理会,“那么你的混沌之神又允诺了你什么样的未来?”
“过去,现在,未来,不过是幻觉而已。是我们被困在秩序之中自己创造的谎言。”桑鸦的身影如一团雾障时聚时散,时而出现在他的左边,时而又浮现在右边。他的声音也从每一个方位传来,带着模糊不清的回音,“我们被自己创造的规则束缚,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充满偏见。你是见过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告诉我,在见过那种永恒之后,你为何还会愿意停留在这个枯燥无聊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里大部分的生灵根本没办法适应那样的世界,你真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弱肉强食,没办法适应变化的就活该被淘汰。”
祝鹤澜于是明白,桑鸦此人根本就是个被混沌之神彻底洗脑的疯子。他不求人间的种种羁绊,一心只想要将一切毁灭。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劝说回转的可能。
但他需要时间,光靠他和槐树难以抵抗海德拉和不知何时会出现的达贡的联手,更何况还有桑鸦的鼓……
他要等到六儿回来……
祝鹤澜忽然微微一笑,神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好像有无形的腥甜香气从他身上靡靡绽放,如花蕾一层一层引诱地打开。
他收敛了自己漫天燃烧的红色雾气,但触手状的发丝依旧狂乱地飞舞在他身后。他靠近桑鸦,身上却不见了敌意和杀气。他明丽的双瞳如吞噬灵魂的深井,被摄住的视线就再也挣脱不掉。
桑鸦微微一怔,不甚明白这种突如其来却又潜移默化的变化。
祝鹤澜的红色发丝轻轻扫过他的肩头和手臂,勾连着从大巫身上弥散的黑暗之力,“我们母神祭司经过两千年,已经被方士屠杀殆尽,若不是我隐藏实力也活不到现在。你说的不错,他们不会接纳我们,永远不会。在他们的眼中我们是怪物,是永远的敌人。”
桑鸦意外地看着他,大约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将母神祭司说动了。
他头脑深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奇怪的是,他难以对祝鹤澜的话产生怀疑和抗拒。
他毕竟太年轻。当年祝鹤澜为了浇灌槐树广招信徒,神木崇拜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先祖都还未出生,不曾知道母神祭司们种种魅惑人心之术的厉害。
纵然混沌之神传授的引诱欺诈和精神控制等手段十分玄密精妙,操纵人心不在话下,但若真要比起最原始的基于本能的蛊惑和吸引,仍旧是万物母神更胜一筹。曾经的母神祭司们随意的一个眼神,就足以令成千上万的信徒为他们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十人中最有成就的甚至曾经控制过中原最强盛的王朝之一。
或许就是因为他们的魅惑之术太强,才容易引起恐惧和仇恨。祝鹤澜正是深谙此理,这么多年来才拒绝轻易使用自己的能力。
但祝鹤澜此时面对的毕竟不是普通的人类,而是混沌之神的使者再加上深海中的半神海德拉。
祝鹤澜绯红衣衫烈烈飞舞,笑容愈发明丽逼人,“很久之前在我还没有成为祭司的时候,我族中大巫就曾预言:当三位主神的使者齐聚,便是秩序崩塌之时。万物母神的子嗣将遍布神州,混沌之神的战鼓将响彻寰宇,而全知之神的圣书会开启众神之门。这是我们三人注定的使命。”
桑鸦面具后的双眼微微睁大,“你愿意帮我?”
“我是万物母神祭司,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祝鹤澜一抬手,巨大的树藤忽然拔地而起,如巨大的囚笼将正被天辜人和怪物团团围住的方士们以及水手们囊括其中。看似是将众人困住,实际上也将天辜人、水鬼以及在头顶咆哮的海德拉阻隔开来。
一时间所有的对垒都戛然而止。
松明子和柒曜真人呆滞地望着将他们的道术困于树藤之中的祝鹤澜,不敢相信后者的背叛。而另一边的柳盛也咬牙对徐寒柯道,“他果然一直都在演戏,如你猜测,他从一开始就是站在天辜人那边的!”
徐寒柯看向玄武先生,两人交换了一下意味不明的眼神。
桑鸦放声大笑,“不愧是母神祭司,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就连我都要以为你被他们同化了!”
祝鹤澜将双手揣入袖中,姿态从容自信地向前踱了几步,不着痕迹的地隔在桑鸦和重五之间。他围绕着重五徐徐转了一圈,轻声道,“他虽然只是一个残次品,但实力不弱。今日开门后众神进来,势必会触发道的反扑,道神若是被唤醒,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我们需要所有能用到的棋子。若你想向神明献祭,那些方士还有我身后的那群人应该足够了。”
桑鸦忽然仰起头,仿佛侧耳倾听着空气中的什么动静。他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年轻而缺乏血色的面容。
“他快要出来了。”桑鸦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微笑,狂热的兴奋溢满空洞的双眼,“我们应该准备好祭品,迎接诸神的降临。”
他说完便转身向着巍峨高耸的神殿那墓碑般挺立的石门走去。祝鹤澜抬手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立刻便有树藤将所有被困住的人缠裹住,跟随着他的步伐一同延伸向那光芒无法透射的远古神殿。他的眼神瞥过重五,在他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跳动的光。
从刚才开始,他就悄无生息地操纵着一条细细的树藤,顺着重五的脚踝爬上他的后颈,然后钻入了颅骨之中。他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桑鸦的鼓声操控人意志的奥秘,然后将那联系剪断。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重六的意识被桑鸦入侵后,他花了那么久的时间都没有找到解决之法,更遑论现在时间紧迫。他只能寄希望于桑鸦对重五的把控没有那么深入,毕竟要达到深层次的意识入侵,需要多次吃下巫蛊。
细细的树枝巧妙地钻入大脑勾回的缝隙间,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与此同时他还要维持着对桑鸦和周围所有人精神上的蛊惑,天空中巨大的半神尚未离开,所有人都命悬一线。
他也顾不上去管松明子对他投来的探寻的目光。
在高耸的克苏鲁神像前,被树枝缠裹的海员们被恐惧摄住,满面惊恐。不少天辜巫师还有水鬼中的巫师都披着斗篷戴着兜帽,在神像前不停跪拜,吟唱着绵长妖异的祷文。桑鸦走向神像下刻满奇异符文的基座,张开双手对着神像说出一长串中原人听不懂的天辜文,赞颂着大海吞噬者也赞颂着伏行混沌,最终向全知之神祈祷,祈祷它将穷极之书赐下。
“万物母神祭司,现在是你向诸神证明自己的时刻。”桑鸦转过身来,逼视着祝鹤澜,“将这些凡人的鲜血洒在这些符文上,诸神将会接受我们的献祭。”
众海员惊惶的脸、用莫测的目光盯视着他的徐寒柯和玄武先生,以及拒绝看向他这个叛徒的柳盛。那些方士已经在咒骂他的背叛,但柒曜真人沉静不语,只有松明子用一种不相信的表情对着他,目不转睛。
祝鹤澜知道他不能再犹豫,已经等不及了。
漫天红色丝绦般的触手扬起,尖锐的毒针对准了每一个人的面容。
下一瞬,桑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一根树藤洞穿了他的胸口。
变故突生的瞬间,原本一直表情呆滞的重五忽然有了动作,铺天盖地的蓝色触手卷住了桑鸦的身体,带着剧毒的粘液迅速腐蚀着大巫的身体。天辜人和水鬼同时发出愤怒的咆哮,欲要冲上来,却被祝鹤澜身上爆发的红色雾气吞噬。
在有限的空间里,红雾顿时盈满了整个神殿。所过之处,天辜人和水鬼身上都开始发生迅速且随机的畸变。一些人发觉自己的五官在融化,无法再视物或呼吸;一些人的双脚黏连在地上瘫软下来无法行走;还有些人的血管迅速变成了藤蔓,倒在地上一点点被红色的丝状树藤覆盖……
就在祝鹤澜以为自己占了上风的时候,忽听雾气中传来一串桑鸦的笑声。
紧接着是鼓声。
轰隆不断,妖异的节奏乍听上去似乎无害,可是伴随着鼓点出乎意料的变化,思绪开始散碎,溃不成军。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被抓住头发狠狠往墙上撞击十几下后头晕目眩无法集中,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红雾因为失去了意识的操控和支撑开始消散,另一团更加深沉的黑暗绽放在克苏鲁神像的双目之间。重五难以置信地松开了原本紧抓着桑鸦的触手,却发现所抓的地方根本空无一物。
“险些被你骗到了。”桑鸦居高临下,冷笑着睥睨道,“但你忘了我信奉的神乃是欺诈之神。”
大巫的形影模糊不清,仿佛有无数个化身。祝鹤澜却无法集中精神分辨哪一个才是真身。鼓声持续不断,根本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
在他们身后,神殿入口的地方,已经被一颗海德拉巨大的头颅堵死。只见它张开布满嶙峋珊瑚岩的巨口,炽热的熔岩在它的喉咙深处咆哮涌动。那光芒迅速聚集,愈发炽热夺目,硫磺味道的风汹涌灌入。下一瞬,汹涌而至的烈焰便要将所有人、包括水鬼和天辜人在内,一并吞噬。
可就在烈焰要撞上他们的瞬间,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熔岩好像撞到了什么无形的墙壁,开始向着四周扩散延展,却无法再近前。荡漾的波纹晃动着,仿佛是一片透明的海水。而后那海水反向推出去,一路浇熄来自地心的炽热熔岩,逼向神殿之外的半神海德拉。
在祝鹤澜面前,明明前一瞬还空无一物。下一瞬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管重六站在众人面前,看似毫发无伤,但面色苍白,眼神空茫,疲惫不堪。唯有在看见祝鹤澜的一瞬,才迸射出一线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