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道气主宰的世界里,人们信奉着许多神明。他们将自己无法理解的现象、冥冥中超越认知令人恐惧敬畏的秩序力量命名,为它们塑造神像、燃烧香火,期望得到庇护。
可是真正的道神到底是何种模样,恐怕也只有零星几个真正与道神发生过精神联系的方士才窥得一二。但往往窥见了真相的方士会因为无法承受真相而精神失常,无法向别人描述自己见到的景象。
所以道神究竟是什么样子,存在于何处,方士也只能根据道气的流动和变化来推测。或许道神已经存在在每一个人身边,或许它们就在肉眼看不见的颜色里和人耳听不见的声音里,但也有人说,道神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其他尚未被建造完成的星星和宇宙中了。但他们在每一个已经被创造完成可以自主运行的世界中留下了从它们更高维度的身体中诞生的卵。当道秽平衡被打破,这些卵会被立刻孵化,从中爆发出的浩荡道气会净化方圆数百里的所有秽气。
但这样的圣物力量太过强大,相当于令一切归零重新开始,所以如果在秽气不够浓时冒然触发它们,会发生一种名唤“极序化”的现象。
世间若要产生生灵,需要道与秽的微妙平衡。即使是在道主宰的世界里也需要秽气作为触发力量来产生生命,否则一切最微小的粒子将不会发生任何反应,只是圆满稳定地停留在各自的位置上。没有衍生也没有发展,自然也不可能有生命。
所以当没有足够的秽气来抵消道神之卵散发的力量时,这种极序化现象就会被触发,小至方圆数百里大致半个中原都可能受到影响。所有不够圆满的粒子都会从这力量中汲取缺失的部分来达到最稳定的状态,原本身体中不断进行的种种循环、血液的流动、器官的运作都会停罢。所有生灵都会渐渐化作坚硬的金刚石,亦或是化作不会流动也不会燃烧的惰气,永久地飘摇在虚空中。
所以在人类尚未出现以前,崇拜道神的古老族裔小心地将所有卵藏了起来。后来这些族裔渐渐灭绝,卵的下落也被遗失在远古的记忆里,只剩下碑文手抄卷中的只言片语。
但作为百晓门中专司异域海外奇闻的玄武门来说,手中握有的信息远比任何其他的势力和组织更多。尤其自从五十年前那场浩劫后,玄武先生就一直在搜寻可能抗衡秽神入侵的力量。机缘巧合下,他在十年前遇到了那名寄生在一名远西人宿主头脑里的天外客。
那名天外客自称伊思人,来自一个活在未来的种族。他们渴求知识,时常会利用特殊的技术将它们自己的意识与过去某个时空的种族互换,去收集那个时空的民俗知识和文献。他们不信仰任何神明,但由于在道神离开前便有来自未来的伊斯人混迹在这个星球上,所以这一枚道神之卵便被他们一直保存下来。
玄武先生花费了十年时间获取那天外客的信任,以朋友的身份从这名天外客身上打听到了关于道神之卵的一切秘密,包括如何催动它,然后便杀死了伊斯人,夺取了他手中的道神圣物。
当徐寒柯代表当朝皇帝与他取得联系后,他提供的第一种可能的武器便是星老族水晶。除了这些水晶比道神之卵更好控制的原因外,也有些私心……或许他能借此机会把勾陈先生逼出来。
当那一条路行不通后,他才透漏了更加极端也更危险的道神之卵。
原本这颗卵徐寒柯是打算留在最后时刻的。当大门已经打开,秽如咆哮的怒海倾盆而下的时候再来使用。可是若穷极之书、母神幼崽和混沌之鼓同时出现,便很有可能产生足够的秽来平衡这颗卵里包含的道气,在门还未打开前就将开门的途径切断。只是若要如此做,需要想办法令管重六、祝鹤澜和桑鸦这三人聚在一起,并且他们聚合的地点,必须要足够荒凉偏僻,以免道气失控产生极序化现象波及周围的村庄平民。
还有什么地方比大海之底更偏僻荒凉的么?
这是一条浑然天成的妙计,徐寒柯甚至不需要做太多。他只要在合适的时候把一些消息透漏给那些已经被桑鸦控制的京城官员,桑鸦自己会完成剩下的布计。他会将管重六逼去穷极岛,祝鹤澜也一定会跟去。
而现在,时机就在眼前。
道神之卵泄露的力量笼罩在三人身上,如一颗气泡在狂风暴雨般的秽气漩涡里飘摇。
在他们的四周,景象变得混乱模糊。墙壁被海德拉喉咙中涌出的岩浆摧毁,天顶被槐树雄壮的枝撕裂。熹微的道气穿梭在克苏鲁神像浑厚的黑暗触手之中,两名配合得默契无间的方士显然正试图联手织出一张阵网将神像困住。
而在大殿上空是一片肉眼看不见的触手的混战。红色、蓝色、黑色,盘结成一团互相绞杀。而那染了血的千人鼓仍然在不停发出轰隆的鼓身,声波每向外扩散一圈,畸变就愈发严重。且随着鼓声渐强,从蓝色和红色的触手上还有槐树那巨大的藤条上,开始蒸腾起不祥的、细小的碎片组成的烟雾。就好像他们的躯体在从表面开始一层层飞散。
重六、祝鹤澜还有重五三人再无保留,忍受着鼓声在他们的精神上和身体上造成的沉重压力,用力压向周身秽气爆旋的大巫。
桑鸦尖锐刺耳的笑声与那鼓声交缠在一起,他的身躯开始畸变,脊柱拉长,皮肉崩裂拉抻露出坚硬的鳞片,从两肋处撑出密布着倒刺的巨大节肢,短暂地将三人逼开。
此时此刻重六和祝鹤澜的精神产生了奇异和谐的贯通,青蓝色和朱砂红的秽气交缠融合,宛如某种另一维度的共舞。他们互相都能感知到对方的一切知觉。在鼓声的倾轧下,两人的秽气不断相互增益,注入对方的血脉修补着所有大巫的力量造成的创伤,也在相当程度上压制了鼓声对他们精神的影像。
绝对的信任,令恐惧和混乱无法轻易影像他们的神志。重六渐渐感觉到桑鸦对他精神的钳制在松脱,感觉到他正在被渐渐拉向祝鹤澜的方向。
管重六和祝鹤澜一左一右再次扑向已经化身成巨型人面蜘蛛的大巫。能够瓦解破坏身体中最小的原子的毒液从大巫每一片鳞片之下喷出,溅落在他们的身上,却无法渗透他们两人相互增益形成的保护层。他们不再顾及保护自己,执着地一层一层将桑鸦缠绕,阻止他撞向千人鼓,阻止他继续溢出混沌之神的黑暗力量。那一刻,心意相通的两人燃起希望,或许他们能赢。
或许他们能阻止桑鸦的仪式。
而在地面上,玄武先生缓缓摘下面具。
一张满是风霜沧桑的威严面容,眼睛里弥漫着镇定和决绝。他从怀中掏出一样只有鸡蛋大小的原型物体。它的表面无比光滑,光滑到人手几乎拿捏不稳。它没有颜色,而是不停反射着周围的任何颜色,像是一颗水银凝固成的蛋。
但是若仔细去看,便可看到在那镜面般的表皮下,细密地嵌着许多曲折的直线,密密麻麻地组成某种奇异的网络。淡蓝色的光辉在那些细线下缓慢地蠕动着。
“一旦我催动它,稍有差池,我们会跟着一起消散。”玄武先生道,“你们想好了吗?”
徐寒柯与柳盛对视一眼,眼神复杂,但终究点了点头。
是错是对,他们也无法确定。但徐寒柯坚信,这个世界不需要任何神明,也不需要任何使者……
他坚信他们不需要任何更高力量的统治,所有不确定的、无法控制的,都应该在被滥用前消灭。人性尚且不可相信,更何况是他们根本就无法了解的怪物呢?
玄武先生将道神之卵托在掌心,另一只手指沿着几条纹路描摹。他描摹的仔细,一笔一划都不能出错。那是每颗道神之卵独有的秘钥,一旦启动就会将里面的力量全部释放。
他们仅有时间在最近的地方躲避。
当他完成了最后一笔,道神之卵的每一条纹路都绽放出刺目的冰蓝光芒。表面的温度迅速下降,降到灼伤皮肤的温度。此时柳盛迅速接过道神之卵,将它狠狠向着空中盘结成一团难解难分的四条人影……不,是四只怪物,抛掷过去。
一枚蓝色的流星冲破秽气的巨海,如一颗致命的道气炸弹飞。重六在那一瞬能感觉到一股突兀的、骇人的力量在迅速迫近,但他来不及从与桑鸦的纠缠中抽身。祝鹤澜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声。
这时候重五突然迅速伸开臂膀,如一朵无比壮丽的青色莲花绽放在重六和那炸弹之间。
重五来不及考虑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任何崇高的自我牺牲的念头。他只是简单地想着,不要让那个东西撞上小六而已。
最纯粹的道气将他秽生的身体笼罩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时间在那一瞬间流逝的很慢。
他能听到重六绝望地嘶喊着他的名字,他才刚刚得到没多久的名字。他回过头想看重六和祝鹤澜有没有平安,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没有了。
他的一生并不长,其中大多数的时间都在黑暗中、在自己日复一日的悲哀和憎恨中度过。但最后这一个月的日子,却是他最后唯一能记起的。他睁大眼睛,看到了日出,温暖的阳光照射在脸上,重六在他的旁边看着他微笑。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