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池粘稠的液体翻腾着荧蓝色的波浪,挟裹着支离破碎的器官、骨头、毛发和肉块,仿佛有着异样的、无法被人类理解的生命力。那光芒反射在重六的眼睛里,显得愈发妖异。
祝鹤澜在池边蹲下,嗅了嗅空气中漂浮的气味。这么多的肉块却看不到血,也闻不到肉腥,却只有一股浓重的、海洋那包裹着无数生命的开阔的腥气。
“你师父从来没和你提过这个地方?”
“没有……”
祝鹤澜近乎着迷地望着这神秘的池水,他能感觉到……一股虽然不强烈但……非常纯粹的秽气。
一般在世间遇到的秽,多多少少都与道气有某种程度的混合。但……这里的不是……
就好像是……直接从门后溢出的秽气……
祝鹤澜伸出手,在池水上空感知着。秽气的量十分稳定,不似有增减的迹象。也就是说,这一池水是一股恒定的纯秽,而不是某个入口……
那些肉块,令他莫名想到了扇子和黄衣记。
扇子不断被产出,上面带着的秽气越来越强,给人的精神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大。黄衣记也是一样,芦洲居士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们写出的戏本也越来越危险,到最后几乎创造出了门。
在最后的作品出来之前,会产生很多的残次品……
这池里的,会不会就是残次品?
那么……成品是什么?
祝鹤澜的眼神微转,看向重六,心中蒙上了一层阴霾和困惑。
却在此时,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哒哒哒跑了过去,就仿佛有一个小孩子从他们身后溜过了一样,带起一道轻轻的风。重六和祝鹤澜猛然转头,却明明什么也没看见。
是错觉?还是说这洞里有其他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声音消失的方向。
洞口……
不止一处洞口,他们发现整个岩洞那微微倾斜的石壁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蜂窝般的洞口。有大有小,有些在人能接触到的地方,有些却如空洞的眼珠一般悬在高空。
“如果每个洞口后面都有通路……这片大地只怕都要被掏空了吧?”祝鹤澜惊叹般叹息道,“看着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我师父一个人也不可能做到这些啊?”重六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在蓝色荧光中若隐若现的蜂窝状黑洞。
祝鹤澜走向之前声音消失的方向,站在一道大约有一人高的洞口前往里看了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出。细细的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酸腥味道。
重六站在他身后也在探着头往里看。他心中总是有种难以置信的茫然,一个喜欢探寻秘密的百晓生却坐在一个这么巨大的秘密之上长大,而一无所觉。
现在想想,自己小时候是否太听话了点?师父说的所有话,他完全没有过任何怀疑,连想要忤逆的念头都没有。
祝鹤澜转头看向他,“还想继续么?”
重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师父在这些洞里藏了一只箱子。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口,可以往外不停拿出钱的箱子。所以,他应该是知道这些的……”
“好,我们今日便把这些秘密查清楚。”掌柜微微一笑,“你的手记又可以丰富不少。到时候你的标题便可以写:跟着神秘失踪的勾陈先生长大的那些年。”
重六被逗笑了,“这是什么三流小报体标题……”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了那道不知通往何处的隧道。光线已经再也无法穿透黑暗,他们拿出之前带上的南海夜明珠,让那微弱幽邈的烛光照亮面前一步远的空间。
此时他们已经深入大地腹中,地表的海潮声已经全然杳绝。就连他们手中的珠子散发的光明也暗淡了不少,黑暗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不停挤压着他们所剩无几的光明。
“好安静啊……”不习惯于这般死寂的重六忍不住开口制造一些声响。
祝鹤澜道,“这么深的地下,听到声音才会奇怪。”
“东家,我们要是迷路了怎么办?在这种地方能抄近路吗?”
“我还记得你房间的大致方位,应该可以。只不过……若这里的空间已经受到了秽气的影响,近路或许反而会将我们带入更深的地下。”
“而且路上可能还有狗……”重六叹了口气,故作忧郁道,“我一个在客栈里当跑堂的,实在承受了太多我这个工种不该承受的刺激……”
“怎么?又想涨工钱?”
“咳咳,至少涨点福利待遇吧?”
忽然,两个人同时噤声了。
在极度的安静中,任何声响都可以传的很远。他们听到了在黑暗深处有声音传出来。
好像是……有人在唱歌?
而且听那声线,还是个小孩子的声音?
这种伸手不见五指、且经年累月无人问津的地道里,怎么会有小孩子在唱歌?
重六感觉头皮发麻,不安地看向祝鹤澜。而后者却露出一道期待的微笑。
“看来这里果然有古怪。”
“有古怪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祝鹤澜加紧脚步,而重六则躲到他身后紧张地跟着。
渐渐地,那歌谣的内容开始能听清楚了。
“排排坐,吃果果,爹爹回来割耳朵……秤秤看,二斤半,烧烧看,一大碗……”注,童谣出自悟痴生所纂《广天籁集》几个孩子因为偷吃果子被父亲割下耳朵,还烧成一锅炖耳朵……
原本天真的童音和调子,却唱着最诡异黑暗的歌词。重六愈发不寒而栗。
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到最后简直如就在面前一般。可是珠子能照亮的范围也只有面前一两步远,就如同是无尽的诡谲中唯一能让人不致疯狂的孤岛。
忽然,两个人猛然止住了脚步。
珠光照出的范围边界,出现了一双正对着他们的脚。
但那并非孩子的脚,而是一双成人大小的脚,布满尘土和茧子,似乎从未穿过鞋子一般。
正当他们要把珠子抬起来照亮那脚的主人的脸,那双脚却忽然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快速远离。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一个转身的动作,而是保持着面对着他们的角度,快速地倒退着跑进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的,留下一连串哒哒哒的脚步声。
歌声也随着远离了。
重六心跳加速,手心一阵阵发麻。其实不过是一双人类的脚,更疯狂的东西、包括门,包括出现在天梁城的天柱、城隍、还有在苔陇镇的虹他都已经见过……可是在这他从小长大的山洞深处,这双脚却给他带来了十分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歌声又开始在远处回荡,仿佛带着一丝丝的嘲笑,“吃一碗,剩一碗,门角落头斋罗汉,罗汉不吃荤,豆腐面筋囫囵吞~”“秽气越来越浓了。”掌柜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重六爷隐约感觉到了,他的手异常发痒,空气也仿佛变成了一种稠密黏腻的膜糊在他的身上。
掌柜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认真而关切地望着重六,“还要往前吗?”
重六神色绷的紧紧的,却点了点头。
他们循着歌声在黑暗中继续前行。这路似乎一直在向前延伸,没有尽头。而两侧的岩石上,渐渐开始出现了风格古老的雕刻和壁画。还有不少文字零星地篆刻在壁画和雕刻附近,却不是重六认识的文字。
祝鹤澜用珠光照着那些雕刻,惊异地说道,“这字……我认识。”
重六忙问,“是什么字?”
“这是我出生那个年代往后大约两百年,出现的一个极为繁荣的古国——西拿使用的文字。但西拿的旧址远在西北方关外,早已被埋在荒漠之下了,他们的文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南海边上?”祝鹤澜困惑地呢喃着,细细读着那些文字。
重六看不懂字,便去看那些在大山深处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壁画。
虽然那些画十分简单抽象,全是用直线、尖角和圆圈组成,风格十分古怪,但重六还是能大致看出个意思。似乎是一座原本在遥远地方的城,被一种雾一样的东西侵蚀,里面大部分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逃到遥远的海边,遇上了一些从天上来的、长得像梭子一样的东西。
这些梭子人奴役了逃亡者,迫使他们为它们建造无比巨大宏伟的地下城,有时候还会将不听话的奴隶丢给一种……不规则形状的东西吃。后来地宫建成了,那些梭子人开始在地宫深处的池子里制造一种……法器?石头?水晶?那图画的实在太不清晰,重六也无法确定那是什么。总之他们利用这样东西,去和海里的怪物作战。
这时候在地宫中的奴隶把那种没有形体的巨大怪物悄悄放了出来。怪物们吞噬了所有留守在后方的梭子人。而在海中打了平手签了某种契约的梭子人回来发现家园已经被摧毁,便返回海里,没有再出现过。而人类奴隶则未能逃离地宫,因为大门被不规则形状的怪物造成的塌方埋住了。
重六猜测,那些人曾经被困在这条地道里,绝望之下记录了他们的历史。
问题是……若他们死在了这里,那么尸骨呢?如果这条隧道曾经被封住,是什么时候打开的?
还有……那种不规则形状的怪物呢?
会不会……还在这大地深处……
正如此想着,忽然一阵低沉的、宛如叹息的长啸,伴随着一阵散发着尸臭味的风从黑暗深处吹来。那原本一直在远处飘摇不定的唱童谣的声音,也跟着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