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几乎是下意识的顺着徐生的话扭头去看。
隍城庙的阶梯又高又陡,猝一回首,只看见来者头顶的白玉冠左右摇晃,高束起的黑发被风吹着,带起了一点毛躁的边角,把那高位之上的人平添了一丝凡人气,紧接着来者的面容才慢慢显现在层云叠嶂的视野里。
梁宴拎着衣摆,从阶上一步一步的走来。
即使我极度厌恶梁宴,但也不得不承认,梁宴确实长了张蛊惑人心的脸。
哪怕是生在平民草瓦间,他这等相貌,也是梁朝一等一的好。要不然他登基后也不会有那么多大臣上赶着给我送礼,想把自己的女儿往宫里送。
当然,礼我是照单全收,人,我是一个都没给梁宴介绍。
隔天我理了理送礼单子,把三千两黄金上缴国库的时候,梁宴显得颇为愉悦,甚至早朝还当着朝野的面把那三千两的黄金分了我一半。
我没告诉他那三千两本来就是送礼单子的一半,我自己就留了两大箱子古玩。算了,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我欣然接受,拱着手答道:“谢陛下赏。”
下了朝梁宴留人议事,我踏进议政殿发现只有梁宴一人在时,就知道这狗东西没怀什么好意,转了身就要往外走。梁宴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回主位前,扶着我的腰就往书桌上靠。没批完的折子雪花似的往下掉,梁宴不管,只擒着我要打他的手,把我整个人往桌子上压。
等到我精疲力尽实在是懒得和他斗争了的时候,梁宴才松开堵着我的嘴,抬着一点嘴角,看着喘着粗气的我,问道:“为什么不推举那些官家女子进宫?拿了钱不办事,这可不是沈大人的作风啊。”
他说完,又低下头咬我的耳朵。我浑身一个激灵,趁着他不备,一脚踹在他的腿上。那一脚我用足了力,梁宴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立即从书桌上下来,心疼地看了眼染了墨的外衫,恶狠狠地擦着被梁宴咬破了的唇,冷哼道:“就是拿了钱才要为人家着想,好好的深闺娇女,送进宫被你这等畜生祸害吗。”
“放心吧陛下,”我蕴着怒火,挑着眉补充道:“深秋之前我一定迎皇后进宫,让你这只发情的狗不再饥不择食。”
梁宴挑起的唇角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他就又露出我所熟悉讥笑来,微垂下眼,轻声道:“是吗。”
我顿时有一种被恶狼盯上的感觉,汗毛竖起,求生的本能让我撒开腿就跑。还没走到殿门口,就被梁宴勒着脖子拽回来,箍着腰扔到床榻上。
梁宴捏着我的手腕毫不留情,张口就咬住了我的侧颈。淡淡的血腥味混着衣料摩挲的细碎声响,连同着梁宴恶意的话语一起,在晃动的床榻间显得格外燥热。
“那我可得,好好谢谢沈大人。”
……
与我预想中不同的是,踏阶而来的梁宴并没有除掉心头大患毕生宿敌后的意气风发。相反,他看上去很疲累,脸色淡淡的,裹着一件白色大氅,内衫也穿得单调又素净。任由雪落在肩头和鬓角,与他往常张扬强势、细枝末节都透露着尊贵的形象大不相同。
他在离殿门口还有些距离的时候抬了一下头,好像是才明白过来自己走到了何处,再垂下眼时,他那双常年含着讥诮与冷酷的眼神里,显得有些……落寞。
我轻啧一声,若不是体力不支,我当场就要站起来给他鼓一个比天雷还响的掌。
会演!真的会演!要不说梁宴怎么能坐上皇帝宝座呢,瞧瞧人家,这演技,这姿态,南曲班子唱花脸的来了都得说一声甘拜下风!要不是我与这狗东西打了二十几年的交道,见惯了他前一秒笑脸相迎,后一秒就下令把人家九族统统斩尽的样子,我还真要险些以为他残留了些许人性拿来惋惜我。
我看了眼殿内的三个人,明白了梁宴演这一出戏的意义。
英明的君主为臣子的长逝而黯然神伤,这等佳话传出去,来年不知道又有多少能人异士前赴后继的来为他卖命。
皇帝做到梁宴这个份上,也真是没谁能及了。
我坐在大殿的门槛上,梁宴要进来就一定得贴着我过去,哪怕他触碰不到我,我也依然不想染上他这一身晦气。于是我吸了一大口气,伸出僵硬的手扶住门框,想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挪个地方。
可我实在高估了自己。昨晚的托梦耗损了我太多阳气,今早我的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千斤坠一样闷痛。此刻一蓄力,瞬间感到心口猛痛,一阵头晕眼花,霎时间眼前就一阵雾蒙蒙,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
我还没来得及撑手站起来,梁宴已经走到了我身后。模糊的余光里,我只能看到梁宴衣摆的金线,随着他抬腿的动作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怎么可能!”
耳廓里传来惊呼声,我抬眼去看,才发现徐生不知什么时候与我拉开了距离,躲在殿内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一脸惊诧地望过来,表情堪比活见了鬼。
我正欲站起身再仔细看看,扶着门的手却一顿。
我……能看见了?!
不仅如此,我还感觉到我心口充满了温热,整个人体力飞速的回涨。身体里充满了热流,像是被话本里的武林大师传授了什么玄功秘法一样,四周经脉尽开,竟给我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
我简直疑惑地不能再疑惑了,只好茫然地与徐生四目相对。
“你的阳气恢复了,从皇帝那里。”徐生犹疑的眼神在我和梁宴之间来回看了看,不知想明白了什么关窍,猛地一皱眉,紧接着看向我,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拍了拍衣袖,倏地转过了身去。
不是,这孩子死之前脑子真的没什么大病吗!这什么意思?!话能不能说清楚!
“阳气不是要吸吗?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可能从梁宴那里恢复阳气?”
看得出来徐生很不想理我,跟我说句话都嫌脏似的。我一个人噼里啪啦问了半天,他才不耐烦地转过身来,指了个方向,对我说:“不是你自己吸的,是那个人给你的。”
“梁宴?!这阳气梁宴给我的?!”我看着他指着的人简直说不出话来。“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梁宴!他是这天底下最巴不得我下十八层地狱的人,你竟然跟我说,他把阳气给了我,把我从魂飞魄散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这辈子都没吼过这么大声,吼的徐生都不堪其扰地捂住了耳朵,只给我丢下一句:“他为什么能把阳气给你?你们自己干的事自己不清楚吗!”
“我清楚个……”
徐生说着说着浑身猛地一抖,睁开眼时整个人又变得懵懵懂懂。我看了天色,发现半个时辰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了,立马把嘴里的“我清楚个屁”这种腌臜话囫囵回来咽进肚子里吃了,被迫换上了一副慈眉目善的面孔,看向一脸天真的徐楚。
徐楚迷茫地眨了眨眼,像个奶团子一样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一头扎进我怀里,扯着我的衣带嘀咕道:“阿哥说让我不要靠近你,说你是只兔子。我才不要听他的,我可喜欢小兔子了。”
我满脑子莫名其妙,还来不及多想,徐楚又扯了扯我,趴在我耳边小声说道:“那边的皇帝哥哥,穿着和你一样的带子。用衣服挡着,藏的可严密了,可还是被我发现啦,嘿嘿。”
徐楚扬着头满脸的自得。
我终于又把眼神放到梁宴身上。
梁宴玉带缠腰,高坐主位之上。急忙赶来的住持为他添了杯茶,他却不接,只是淡淡扫过殿内站着的三个人,垂下眼,语气不明地问了句:
“听说……宰辅大人给你们托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