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才算一个最优选择呢?
梁宴总在想。
到底是彻底失去挚爱更为痛苦,还是失而复得后却又再一次看着他离去更令人心痛?
梁宴总在想。
曾经他觉得,失去挚爱已经足够令他痛彻心扉。他抱着沈子义冰凉的尸体,在雪地里哭的泣不成声的时候,他觉得这就是他一生里最大的劫难,他活该在这场劫难里鲜血淋漓怀着一颗日日思念的心,悲伤的、孤独的死去。
但老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上天看似怜惜他、偏爱他,让他误打误撞间留住了沈子义的魂魄,让他得以和沈子义冰释前嫌、重修旧好。甚至他曾经不敢奢望的独属于沈子义的垂爱,竟也在吐露心迹后得到了回应。
哪怕他日日受着内心噩梦的纠缠,午夜梦回每每心悸颤醒,他也发誓,再也不会放开所爱之人的手。
但命运总是爱捉弄人的。
梁宴后来总是想,老天或许是憎恨他、厌恶他的,不然怎么会在他差一点就要幸福圆满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夺走他的所有,把他重新扔回独身一人的深宫里。
意识到沈子义要离开,其实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那日下了朝,梁宴留段久商讨国事,要走时,段久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把怀里的一个小纸包递给他,说道:
“沈大人好像以臣的名义在望鹊楼订了一些东西,望鹊楼的凭据送到了臣府上,这几日臣也没遇见过宰辅大人,只能劳烦陛下转托了。”
梁宴想起来沈子义要带他去市集闲逛当做补偿的事,勾着唇接过来放在桌上,准备一会儿带给沈子义。
可偏巧,那日进来给他倒茶水的小太监是个胆小怯懦的,一杯茶他倒的抖了三抖,最后手一颤,毛手毛脚地打翻了茶盏,一杯水尽数泼在了桌上。
梁宴没管气呼呼用浮尘往小太监身上打的苏公公,只连忙把要转交给沈子义的纸条拿起来,看着上面已经浸湿纸张的水迹皱紧了眉。
水滴顺着纸张的弧度往下落,梁宴看到纸张上隐隐透出烟花两个字样。梁宴其实并不想拆开纸包,虽然他清楚,沈子义能直接用段久的名义不瞒着任何人办的事不会是什么大事,他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但他怕水迹干后纸张上的字迹看不清,还是打开了那张纸,想着把内容记下来告诉沈子义。
如他所想,字条上的内容平平无奇,只是望鹊楼接受了一笔烟花的钱财,表示会准时准点燃放烟花。
没什么值得惊奇,甚至没什么字里行间藏着的暗语。
可梁宴的心里就是“噔”地一下,声音不大,却在他心里激起一层涟漪。
市集、桥面、烟花。
一切都与多年前上元灯会那一幕完全吻合。
梁宴的第一反应也是,沈子义想带他去看烟花,想给他惊喜。但许是他这一生吃过太多苦,又许是他对沈子义了解太深,他在短暂的惊诧和惊喜过后,心底不好的预感却愈渐加深。
怎么偏偏沈子义挑了今天要带他去看烟花呢?为什么那夜沈子义没有进他的梦?宫里沈子义熟识的鬼该投胎的投胎,该走的也走光了,什么样的事才会绊住沈子义的脚步?
沈子义说要补偿他的时候,为什么眼底这么留恋?
梁宴太了解沈子义。
偏偏这一次,他不敢想。
一直到那场烟花结束,他都不敢想。
他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努力伪装的轻松又愉快,仿佛这只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出游。但他的身体状况实在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差,还没熬到回宫,他就抑制不住的在巷子里吐出一口血。
沈子义太聪明了,梁宴回宫的路上一直在想。他得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来掩饰他今晚异常的情况呢?买糖葫芦的借口实在太拙劣,沈子义不可能不怀疑。
但梁宴很快就明白,他不需要再绞尽脑汁想一个借口了。
因为面对挚爱时,他们的借口一个比一个拙劣。
那个向来把心思都藏在心里的人,那个好像一生都在权势拼搏内心却比谁都软的人,那个总是嘴硬说不在乎却会在夜间偷偷给他盖衣服的人。
就那么笑着看着他,扬着嘴角仿佛开心的不能再开心了,说道:“梁宴,去吹了那盏灯吧。吹了那盏灯......我就能回到你身边。”
梁宴心里那块荡起涟漪的石头圈土重来,翻卷着惊涛骇浪在他心里锣鼓喧天。
沈子义眉眼弯着,神情掩藏的天衣无缝。
可梁宴想,
沈子义,你怎么这么难过啊。
你怎么好像......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似的。
梁宴从来没有见过沈子义的眼泪。
那个年少就家破人亡的人,跪在皇宫大殿时,眼神是冷漠平淡的;后来他在朝堂上斡旋时,眼神是算计深沉的。哪怕最后他倒在雪地里,浑身是血,梁宴也从未在他眼底看到过什么悲痛的神情。
好像他这个人生来就不会痛。
无论过得多么苦,他都可以毫不在意地咽下去。
可现在,这个一生里最不屑说谎糊弄的人,这个从不显露难过神色的人,看着梁宴的眼带着笑,眼底却写满了悲伤。
吹灭长命灯就能回来。
满是漏洞的谎言。
梁宴曾经试了那么多办法,以命换命以血画咒尚不能实现,沈子义却让他吹了这盏吊着魂魄的灯。
梁宴很想问,
吹灭这盏灯然后呢?你真的能回来吗?
沈子义,你又要抛下我了吗?
天下太平、黎民众生、百姓安稳,哪一个在你心里都比我重要是吗?
你分明那么爱我。
沈子义,你怎么舍得。
梁宴这一生在别人眼底是疯的,但沈子义曾对段久说:“陛下是个好皇帝,他心里有一道名叫万民的线,他不会过界。这天下交予他手,才是最令我放心的。”
梁宴听闻这话时嗤笑出声。
当时大臣以为他与宰辅不对付,对沈宰辅的话也自然而然的厌恶。
但没人知道,梁宴在笑他自己。
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那道线从来不是天下百姓,而是沈子义。
沈子义心里装着天下大义,他最在意的是江山安稳,是天下无辜百姓的命。
所以梁宴想,既然无法相爱,那就守好他最爱的东西吧。
好歹百年后青史会写,大梁朝拥有一位贤明的君主梁宴和他最信任的大臣沈弃。
总角无缘,白首无期。
但我们的名字曾并肩出现在泛黄纸页上,那也算是......毕生相依。
梁宴懂沈子义的选择,懂他们彼此肩上无法卸下的重担,所以他假装没有读懂沈子义眼底藏也藏不住的悲伤,只握住他的手腕,笑道:
“我信你。”
说了信你,一辈子都信你。
哪怕我们生死两隔,余生不再相见,我也始终坚信,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炽热而坚定的爱着我。
这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所有勇气。
那天灯灭魂散,漆黑的暗道里,独身一人的帝王站了很久,他没哭没闹,仿佛消散的魂魄与他毫无关系。
唯有那夜的风知道,有人在黑暗里笑着落泪,喃喃自语。
他说:“沈子义,你等等我。等到江山安定,我完成你的夙愿,我便去寻你。”
........................
承德二十四年,大梁朝换了皇帝。
刚加冠的天子攥紧了拳,从还在壮年却早早退位的太上皇手里接过传国玉玺。
万民山呼万岁。
唯有曾经陪伴太上皇几十载的大内总管,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抹了一把泪,说了一句没人听懂的奇怪话语。
“陛下终于等到了。”
对于安居乐业的百姓们来说,这只是一年一年换掉的年份,只是新帝改朝换代的开端。
但对梁宴来说,这是他度日如年的煎熬与一日复一日刺骨之痛。
十年里,梁宴选择了一位宗室的子弟,用心培养他,亲自辅导他课业,教他骑马射箭,教他治国安天下的谋略。他好像没有改变什么,依旧好好的做着他的天子,治理朝政,甚至在小太子眼里,他一直都是一个沉默寡言,什么情绪都不表露出来的父皇。
但小太子偶尔也会疑惑,为什么他励精图治从不在不相干事物上浪费时间的父皇,每一天都会花半个时辰的时间,走到宫墙边那棵枯死的桃树前,驻足抬头停留。
而为什么明明那棵树都已经枯死很多年了,笑的慈眉善目的苏公公却总是厉声告诉宫人们,绝对不可以去碰那棵树,连枯落下来的干瘪树叶也不允许打扫。
小太子也不明白,被父皇器重来做他太傅的段大人,为什么在跟他讲到前朝宰辅的史记时,总是会忍不住的出神,仿佛通过那些死板的没有生命的文字,他看到什么曾经鲜活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故人一样。
段大人跟不苟言笑的父皇不同,他总是会揉着太子的头跟他讲许多有趣的事,所以太子有一天就大着胆子问段大人,为什么自己的父皇总是要站在一棵枯树下,还不允许别人打扰。
段大人难得的怔神,眼底流露出怀念的色彩,过了很久,段大人才揉着他的头笑道:
“因为风吹过那棵树的时候,你父皇就知道有人在想他了。”
小太子还云里雾里地偏着头,端着茶点进来的苏公公就忍不住啜泣起来,小太子跑过去安慰,却听见苏公公哭着对段大人说道:“陛下他越来越像沈大人了。”
大梁有好几位姓沈的大人,小太子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个,但他想,那应该是一位极好极好的人,才能让他的父皇,让他身边的许多人。
经年无法忘怀。
小太子初进宫的时候,宫里还是有皇后的,但随后没两年,他父皇就对外宣称皇后暴毙。小太子很奇怪,因为这道圣旨发出去的时候,皇后娘娘正戴着花笠站在马车前,挽着别的男子的手,和父皇道别。
后宫乱事不少,但小太子还是满头雾水,他甚至想去问父皇,这也是能被允许的吗?
但他很害怕父皇皱眉,只能乖乖地站在一旁,让皇后娘娘笑着掐他的脸。
皇后萧嫣直起身,看着梁宴,毫不避讳地说道:“你负过我一腔真心,我也让你戴了这么多年绿帽子,咱们也算是扯平了。如今我父亲离世,萧家渐趋没落,我也不需要再待在这皇宫里为萧家撑着荣耀,过往种种,我不想在沉浸其中了。”
“当年父亲为了让我死了心思想杀了顾郎,是你拦下来的,我知道。你让他去边关驻守让他建功立业再回来娶我,我也是知道的。我怨你你得受着,谁让你坐在帝王宝座上成了因果里最开始的一环。”萧嫣一耸肩,望着不远处的宫墙,难得轻松地笑起来:“不过我怨了这么多年,我累了,我不是原谅你,是放过了我自己。本姑娘好日子可在后面呢,在你们这群男人身上浪费时间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顾郎他若是对我不好,我就带着万贯家财再找个新的。”
萧嫣笑着看着身边人,她身边站着的人垂下眼,小心翼翼地拿自己生茧的手去牵她,小声说道:“夫人......把我也带上吧。”
梁宴始终站在前面,看着他们,目光淡淡的,并不说话。
萧嫣被身边人扶上马车前,最后回头对梁宴说道:“陛下,下回帮我给宰辅大人烧份纸吧,告诉他,萧嫣不怪他。自己选的路,是我自己要受的恶果。”
“只不过,若有来世......我们几个还是不要再遇见了。”
........................
后来太子成了天子,却依然记得那天父皇送走皇后,难得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把一封圣旨塞进他手里。
后来他悄悄打开看,发现那是一封册封萧嫣为公主的诏书,若将来有一天这位做过皇后的姑娘过得不快乐,她还可以是大梁尊贵的公主。
小太子不明白这道圣旨的意义,段大人却告诉他。
“这是沈大人和陛下的赎罪。”
承德二十四年,太子登基后没多久,先帝突然病入膏肓,召他交代事宜。
他在床前哭的泪眼朦胧,却见床榻上他好像一生都没有快乐过的父皇勾着唇角,笑着呢喃道:
“沈子义,我来见你了。”
他正惊诧于听到前朝宰辅的名讳,却看到父皇的手垂下来,四周的宫人哭作一团。他却看见,父皇的手心里攥着一颗相思豆和一封信,落款的名字写着沈弃。
信上的字不多,读来却让人难过。
那封支撑着梁宴努力活下十年的信上写着:
“臣沈弃一生无愧于大梁百姓,无愧于天下江河,死而无憾。愿陛下受万民敬仰,千古流芳。
但沈子义此生,负梁宴诸多,难言爱意,惭愧于心。惟愿君能得一寝安眠,再得梦中相见。”
“黄泉路冷,梁宴,我不想一个人先走。我们来世做一对永远不分离的璧人,好不好。”
“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新皇沉默地看完那封信,连同太医诊断出来先帝是服毒自尽的单子一道,烧尽在烛火里。
他望向宫墙那棵早已枯死的桃树。
许是他哭了太久,连眼前的事物都变得不清楚,他竟模糊间感觉,那枯树上长出了新的枝丫。
但新皇想,他的父皇此刻赴往黄泉,应当是笑的极为开心的吧。
风刮了起来,枯树的枝丫沙沙作响。
“我自将心向风提,遥寄相思至鸢西。”
还好,他们相逢在春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