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日子能这样一直过下去,似乎也不赖。日日的陪伴里总能潜移默化地长出情愫的花,看不清的感情总有一天能拨开云雾,那些经年里的遗憾也总能被时间抹平。
可惜......人的一生看似很长,真正值得珍惜的时光却总是只有那么一点。
而那一点里,又总是我们把握不住的现在。
段久还没来得及带徐生看一看他没见识过的山河日落,徐生也还没找到机会报答段久当年的救命之恩,那些稀疏平常相伴的日子就像握不住的沙,倏地一下就在手里飞逝干净,连一点余晖都不肯留下。
徐生要走了。
准确来说,是徐生的魂魄要消散了,为了送弟弟和另一位当了厉鬼的姑娘一起前往轮回,他要撕裂自己的魂魄去烧起一场阳火。
徐生把这件事告诉段久的时候,段久并没有表现出别样的情绪。他一如往常一般挂着淡淡地笑,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才看向徐生,问道:“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吗?”
问题轻描淡写,似乎还夹杂着浮于表面的客套,一下子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到初识之日,把多日来的陪伴与升温一笔勾销。
但若是沈弃在这里,便能一眼识破段久藏在微笑面具下难言的伪装。
他算什么。
不过是多年前一段往事里的过客,再厚着脸皮也只能算曾经有恩,这点恩情太淡,怎么能比得上血肉至亲。
段久明白,徐生必须得走,这是他的宿命和逃不掉的恶果,段久也清楚,送弟弟前往轮回是徐生一直的夙愿,是不能改变的因果。
所以我不能算什么。
当不了拯救他的光,至少也不能......成为他前行道路上的阻碍。
于是他假装并不难过,并不伤怀,并不在意,只是真心问道:“我能帮你点什么吗?”
“啊......”徐生低着头,望着桌上被段久放下在茶盏里荡漾的汤水,伸出手弹了一下,又收回手,有点悻悻道:“我是想问大人......能不能......把我......捡回来。”
“我没有魂体,撕裂魂魄后也不会消散,就是可能......会碎成一片一片的,捡起来有些麻烦,但我......不想被风吹散,流亡在外面。大人......能......把我捡回家吗?我无知无觉,不占地方的。”
徐生每说一句,头就更低一点。他平生第一次做这种求人的事,还是在自己已经欠下诸多情分的恩公面前。可他除了段久,实在不知道该对什么人说这些话,该对什么人讲他的祈求。
从一开始他就想能说出口这样一句话——“我不想在外面飘荡了,能带我回家吗?”
段久长时间的沉默让徐生的头更低,恨不得直接钻到地底里去。若是他也像沈弃那样体质特殊,那现在就能看到他满脸通红,想一头缩进茶汤底,闭着眼咕嘟咕嘟冒泡的景象。
在徐生快要把头撞向茶案的时候,段久伸出手,垫在了徐生脑门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徐生的头。
徐生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败气味,疑惑地抬起一点头,看向段久掌心黑乎乎的一团布。
段久挑着唇笑道:“前两日从沈大人墓穴随葬品里拿出来的衣料,腐烂的气味太重,本来打算晾几天再试试看能不能碰到你,但我有点......等不及。”
“等不及......什么?”
徐生话音刚落,答案就以欺身而至。
段久扬起那块在地下埋了很久,带着阴气和潮湿气味的布料,罩住了徐生,双手环绕,给了他一个感受不到温度的拥抱。
残衣破旧,腐败的气味在人和鬼之间蔓延。
他们通过这世间人人避之不及的阴气相逢,在人人弃若敝履的腐烂里相拥。
真是奇怪。
整个心脏都被人摘掉了,怎么还会有心动的感觉?
原来被人拥在怀里,哪怕阴阳两隔,哪怕无知无觉,也依然能感到温暖。
“放心吧,小公子。”
段久的笑响在徐生的耳侧。
“不会把你丢掉的。”
哪怕你变成碎片,我也会一片一片把你捡回来。
..........................
那天阳火燃尽,段久一个人找了好久好久,他努力地寻找着徐生的每一片灵魂碎片,想带那个一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可怜小孩回家。
可无论他怎么找,徐生的魂魄里都缺了一块,无论如何也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魂体出来。
残缺的灵魂无知无觉,不会感知,也没有情绪,像是一个懵懂的稚子,只存在于阴阳镜照过的一片天地里。
从此,史书对于朝堂上的段大人又有了一项新的记载——文人戴镜,惜若珍宝,从不离身。
而文字之下无人知晓的是。
文人惜的从来不是镜。
是镜花水月里触不可及的那个人。
时光一晃经年,新帝继位,先帝驾崩,江山稳固,老臣功成身退。
时间像一条永远不会停留的河,从每个人的身体里流过,带走岁月与光阴,再流向下一个交汇点。
唯有徐生的时间定格在灵魂碎裂的那一天。
朝堂上的老臣都知道,先帝的心腹段大人,穷极一生都在寻找一样东西。
没人知道那东西在哪,也没人知道他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只知道曾经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郎君,一直找到了白发苍苍抱憾而终的最后一刻,也未曾找到。
一品大臣段久,年四十八,无妻无子,无亲无眷,身前产业尽数变卖,捐赠予梁朝数十座庵堂。
这些庵堂无任何特别,却都有一项不可违背的训*。
——终其一生,救流亡孩童脱苦难。
..................
段久死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能是这一生他相熟相知之人都走在他前面,让他在这人世间并没有什么留恋,才显得最后的分别并不那么肝肠寸断。
唯独只有一点遗憾——段久望向床边站着的那个懵懂少年。
魂魄补全就能送徐生前往轮回,段久一生都在寻找徐生残缺的那一片魂魄,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点踪迹。他实现了对徐生的承诺,把徐生捡回了家,尽管徐生是破碎的、无知无觉的,甚至不记得他、不会给他回应。
段久都自始至终戴着那片阴阳镜,把这具满身裂纹的魂魄带在自己身边。
如今他就要死了......
段久躺在床上,朝徐生的魂魄招了招手,那具缺了一角的魂魄就眨着眼睛,呆呆地走到他身边,用段久花了许多年才教会他的话语小声地喊道:“大人......”
段久一如这些年的每一天,柔和地挑起唇角,伸手隔空揉了一揉徐生的头。
“本想着一辈子这么长,我总能找全你的魂魄,送你前往轮回。却没想到......这回我要走在你前面了。”
“小公子,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快一点,早点找到你,好不好......”
日落黄昏,斜影夕照。
床上之人的话语未尽,却泯灭在了红霞里。
以至于他最后没能看到,有一片小小的,如泪滴装的魂魄碎片从他的心口飞出来,融入床头残缺的魂体里。
那魂体抖了一抖,融为一体,恢复了几十载间的神识,握住了段久落下去的手。
魂魄潸然泪下,在前往轮回之前不断地点着头,答应着一个人的承诺。
——“好。”
大人,下辈子你一定要早点找到我,把我带回家。
我不占地方的,真的。
但可以陪你一辈子。
下辈子,下下辈子......
燃于阳火的徐生存了私心。
他知道魂魄拼齐他会拥有完整的魂体,就可以千万轮回,转世投胎。但魂魄拼齐的那一刻他就会前往地府,忘记前尘过往,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可徐生不想忘了段久。
他不想让段久一个人孤单的徘徊在这世间。
于是他竭尽全力,保留了一片魂魄的记忆,飞进了段久的心里,护着他此生平安,不受邪祟侵体。
他也同段久一起品尝着酸甜苦辣、悲欢离愁,看着段久的时间一日一日的耗尽。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既然如此。
那我就等着你。
等着你这一生走尽,再和我一起轮回到未来里。
这样我们也能算——初识即欢喜。
..................
段久再睁开眼,是要穿过白雾到达地府的时候。
白雾凄冷,段久正想着他一人过奈何桥的孤寂,忍不住发笑的时候。
那雾散去。
有熟悉的面孔在对面的人群里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拼了命地朝他招手,用力喊道:“段久!快点的,走那么慢,等你喝酒呢!”
“对一个刚下地府的人说走快点......沈子义,你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什么不对,我说对就是对。死都死了,管那么多干嘛。他再不走快点,那席面上的一桌菜都要冷了。是谁昨晚说吃了冷菜身体不舒服,死活要挤到我被褥里来的。怎么,梁宴,今天还想拿这一招来哄骗我是吧。”
“......瞎说,我可不骗人。”
段久抬头望过去,看到站在最前的两个人,一时愣在原地:“宰辅大人......陛下......”
他还来不及惊诧,视线望向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站在梁宴沈弃一旁,勾着唇角,眼底含泪的鬼,正朝他奔来,笑道:“大人,这回你又慢了一步。”
“不过没关系。”
徐生扬起手,像他消散那天段久做的那样,给了这个最后到来的人一个紧促又安心的拥抱。
“一子慢,满盘皆落索。”
但是没关系。
只要是你,多晚来都没关系。
因为......
破碎的灵魂已经圆满在了春日里。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