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
徐生甩了甩手,看向已经开始四处逃窜的恶鬼们,眼神狠狠地沉下来:“这也是你们配碰的人吗。”
被人保护的感觉有点奇妙,尤其是段久这种在朝堂上当圆滑的老狐狸,背后跟着宰辅手起刀落杀人的笑面虎来说,被一个发育不良还没他长的高的小鬼保护的感觉就更奇妙了。
但段久站在原地没说话,只是拧着眉看着徐生心口流出的黑雾更加猛烈,那个黑洞虽然长在徐生的心脏处,却好像要把徐生整个人吞噬在黑雾里似的。
莫名的让段久觉得......很难受。
说不上来的难受。
人的心脏应该流的是温暖的鲜血,哪怕死了,也应当是完整的躯壳,怎么能有人的心脏缺了一个洞。
连一颗不会跳动的心都没有,只有骇人的、疯狂的、看上去恨不得把徐生也变成怪物的黑雾。
他该多痛。
于是段久第一次越了界,盯着徐生的心口微皱着眉,问道:“你心口......是......何人所为?”
徐生原本还冷着的眉眼猛地一松,神情愣愣的,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在段久面前做了什么,茫然又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啊......我刚刚......是心急,恶鬼是能伤人的,我怕你......哦你说这个。”
徐生呆愣地望向自己的心口,许是意识到一个心脏空空的鬼在正常人眼里很是奇异与瘆人,他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才回道:
“我死后不甘心,怨念散不去,找到了当年把我和弟弟重新掳走干那些腌臜生意的人,杀了几个,化成了厉鬼。许是我干的太明显,那个荣安和其他几个老东西察觉到了什么,生怕我杀到他们头上,于是合计起来去请了一个名家道士来避灾。那道士提出来的避灾法子就是......”
徐生顿了一下,收起无所谓的自嘲表情,偷偷瞥了一眼段久,见他脸上并没有什么不适和怜悯的神情露出来,才舒了一口气。
“那道士让他们把我的尸体挖出来,放到超度法阵里,再让他们几个人一起把我的心脏挖出来。厉鬼最忌的就是自己身上的骨血,他们手上沾了我的死人血,我就没办法再靠近他们了。”
“那道士本是想超度我的,只是可惜。”徐生低着头,轻轻提了提唇角,像笑又像是一种嘲讽:“我是横死的,怨气极深,他道行不够,渡不了我。于是慢慢的,我魂魄就成了这样。”
段久沉默地听完,然后伸出手,隔空揉了下徐生的头。他什么也说,只是转身吩咐厨房做了一盘徐生前几日夸过好看的糕点,就好像这一篇被轻描淡写地带过。
只是没过两天,原本被关在牢里有待处置的荣安将军党羽,就横尸当街,死相惨状。不仅眼睛心脏全都被人挖掉,就连四肢都被剁了下来,血流了满街,像一条腐烂的臭虫。
大理寺的人查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是这帮逆贼妄想出逃,遇上了曾经的仇家索命,一切都只是巧合。
老百姓们纷纷拍手道“坏人遭天谴”,徐生却在听闻此事时抬起眼,奇怪又疑惑地看向段久。
“大人......是你做的吗?”
“下棋要专心,你这步走错了,悔棋吧,不然我就赢了。”
徐生是厉鬼,只能碰到凡间阴气重的物件。段久厚着脸皮跑进宫,找梁宴讨了一套开国时流传下来玉棋,那玉棋在战场上溅过血,不吉利,放在宫里许多年都没人要,正好拿来教徐生下棋。
徐生悟性很高,没几天就能和段久上桌对弈。于是满朝文武发现,他们一向爱岗敬业的段大人,最近下了朝总是第一个跑走,回府之后又谢绝见客,成日不知道待在自家后院的棋局上捣鼓什么。
只有徐生知道,这个满朝野最忙称得上门庭若市的大人,闭门谢客整日缩在后院这一方之地里,只是为了教一个看不到任何回报的鬼魂下棋。
“一子慢,满盘皆落索。不是大人说的吗,棋局是战场,从来没有悔棋的道理。”徐生摇摇头,不去动段久指给他的那颗棋子,只是端坐在棋盘前,又问道:“那些人......真的不是大人做的吗?”
“杀人是恶行,不管杀的是谁,身上都有了血债,死后可能会入畜生道的。要是再万一......成了我这样无法转世的厉鬼可如何是好?”
“战场是不能悔棋,但我这里可以。”段久手指按在徐生走错的那颗黑子上,抬起头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可能是我。小公子,我是文官,文官不杀人。”
只杀畜生。
段久指尖用力一按,黑色的棋子弹起来,在他与徐生的视线之间来回翻转。棋子将落,段久便伸手一握,牢牢的把那枚棋子捏在两指之间,随手背到身后去。
徐生望着段久那张看不出一点端倪神情的脸,舒了口气。他本就欠着段久一条命,不能再让恩公为他背上杀孽。
要不拿走阴阳镜离恩公远一点?
反正也没有什么能报恩的机会,不如让恩公离自己和这些阴邪之物远一点。虽说这些时日,他都已经快习惯了有人陪伴的日子,但终归......人鬼殊途,还是早些报完恩早些抽离的好。
徐生还在走神的乱想,段久却换了一只手,悄悄从身后拿出另一样物件来,放在徐生眼前。
“我看市井里,手艺人移花换物,变出东西来时能哄的看客一片叫好。只是可惜,我实在是学艺不精,只能在身后换一下。小公子捧个场,就当我是真拿棋子变个了糖人出来吧。”
段久挑着唇,摊开的手心放着不大不小的一个糖人。可能是藏在衣袖里太久,边角有些许融化,但从样貌打扮看来,还是能看出糖人的原貌是谁。
“这是......我?”徐生没伸手去接,眼里的欣喜几乎只有一瞬,很快又化成他长年累月伪装的淡漠。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同理,只要不去接受温暖,那寒夜也就还熬的下去。
徐生从幼时就待在终年飘雪的冬夜里,没有光,没有温度,只有看不到头的黑暗和一日复一日的深渊。
他从出生起就是个悲剧。
悲剧里的人怎么能握住太阳。
那糖人栩栩如生,就横在徐生眼前,带着段久纵容的笑,就像是灶台上泛着热气的汤。仿佛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握住发烫的瓷碗,喝到足以暖平心肺的浓汤,逃离冰冷刺骨的地方。
可徐生偏过头,放在桌下的指节攥的发紧,冷声道:“我不是小孩,不需要糖。”
凡人一生不过几十载,段久只是瞧他一时新鲜,怜悯着施舍给了他一点光。可不能长长久久拥有的温暖,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
也好过......再尝一次被亲近之人抛弃的感觉。
那才叫,如坠冰窖。
段久第一次看到徐生冷脸,怔愣了一下,才笑开:“那可如何是好,我相熟的朋友只有一两个,你若是不要,我就只能带进宫送给宰辅大人了。嘶......只是这糖人我是照着你的模样捏的,送给别人怕是会遭人诟病。那......扔了?”
段久见徐生还不说话,叹了一口气,装作无奈道:“一食一饮皆是百姓之汗水,今年秋收北方大旱,不知道又有多少流民缺衣少粮。一颗糖,不知道是多少孩童日夜期盼......既然你不喜欢,那就扔掉,浪费......”
“等会。”徐生皱着脸偏回头,不太好意思地伸出手,低着头小声道:“别说了,我要。”
段久弯着眉眼,难得的笑出了声。
逗小孩有点不道德,但是......实在有趣。
除了有趣以外,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舒适感。
这种感觉对段久来说有点新奇,但他很喜欢。
好像他多年来人丁稀薄冷冰冰的府邸,终于不再只是普通的栖身之所,倒有了一点,能称得上“家”的欢快味道。
徐生本来就是下意识地伸手,见段久笑,立马就要收回来。谁承想段久也突然松手,巴掌大的糖人往下坠,哐当砸在徐生手心。
徐生愣在原地,手心僵在空中,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怎么能接住它?这不是鬼界的糖,我怎么能碰到它?!”
段久被徐生的表情逗乐,为了不在小公子面前丢掉自己稳重的形象,只能偏着头掩面快速笑了一声,又回过来耸着肩,故作高深地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不可说。”
“山人自有妙计。”
山人自有什么妙计?
徐生只能碰到阴气重的东西,段久便去市集上学了捏糖人的手艺,再把糖和一众工具搬到地下墓穴里,就着阴森的烛火和呼噜噜吹着的凉风,仔仔细细地捏了一个少年郎的糖形。
糖人在他手下笑的欢喜。
捏糖的人也不知何时笑弯了眉梢。
只是那时除了墓穴里阴冷的风和火,没有人知道,连段久自己也不知道。
他那十成欢喜里掺了几成欢心。
又有几成喜欢。
作者有话说:
某年某月某日听说自己空着的墓里突然有人进去了的宰辅:“哪个盗墓贼胆子这么大,连本相的墓都敢下手?!”
拿着暗阁呈上来的调查结果十分头疼的陛下:“......你的好兄弟段久。”
沈宰辅:“???他疯了?!他跑去我墓里干嘛?”
梁宴揉了揉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在你墓里......做糖人。”
沈弃(震惊)(不可置信)(逐渐接受)(试图为自己的好兄弟找补):“......朝堂的事务已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棘手到,把一个好好的官员逼成一个手艺人了吗?”
梁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