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高点,摘最上面那一枝,那一枝开的最好,就要那一枝。”
“大人来了吗?梁叔,这可是大人亲手种的桃树,你确定我折一枝桃花下来是给大人赔罪的,不是让大人打死我的吗?”
“啧,小屁孩,再喊叔朕......我就把你扔在这儿不管了。让你折你就折,沈子义最喜欢什么我还不知道吗。要不是你天天不学无术惹他生气,害得他下了学还得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我才懒得帮你。”
“......明明是大人让我喊你叔的,你怎么不敢在大人面前发脾气。”
“......”
我站在书堂门口,看着背对着我的一大一小两个人......鬼。小的爬在我精心栽培的桃树上,正伸手要把上面开的最盛的一枝桃花摘下来,大的则站在下面,皱着眉一脸不耐又不爽地扶着梯子。
我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手里的书册,反反复复吸气又呼气,最终还是憋不住满胸的怒火,冲那两个人,不,两个鬼吼道:
“梁宴!刘楚!你们两个干嘛呢?!”
爬在树上正拽着桃花的小鬼被我吼的一个激灵,手下一紧,扯着枝头的桃花“啪叽”一声摔下来,正好砸在回头看我的梁宴身上。
梁宴下意识伸手去接,被砸的摔倒在地,一大一小两个小鬼就这么咕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一圈,灰头土脸的倒在我面前。
我叉着腰皱着眉,低下头先数落小的:“刘楚,昨日课上的书读熟了吗?明日抽背你若是再答不上来,我就向孟婆讨一碗汤来,直接送你去轮回!”
刘楚揉着头从地上爬起来,撇着嘴,委屈地要来扯我的衣带撒娇:“对不起,大人,我只是想......”
我侧着身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刘楚伸过来的手,却一不小心撞入身后不知何时站起来,无声无息站在我身后之人早有预谋的怀抱。
梁宴眉角带着计谋得逞的笑意,伸手环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轻声道:“不是说要在床上睡到天荒地老吗,怎么这么快就起来了,嗯?”
我毫不留情的在梁宴手背上恶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扭头骂道:“还有你!多大人了还带一小孩爬树?真行啊你!谁跟我说的今日学堂交给他让我放心,这就是你做的让我放心的事?!”
“爬个树而已......好好好,我的错。我不是想着昨晚让你太累了,害得你今早腰酸背疼起不来床,才想着来敷衍敷衍这些小鬼。”
梁宴挑着眉,一副“爬个树怎么不放心了”的无所谓表情,被我冷着眼一瞪,又悻悻地憋回去。他看了我一会,伸手暧昧的从我红晕未消的眼角滑过,从背后拿出刘楚刚从树上扯断下来的桃枝,偏着头哄我道:
“我折了你最喜欢的桃花,行行好,沈大人,别生我气了。”
刘楚盯着梁宴手里的桃枝瞪大了眼睛,腮帮子气的鼓起来,指着梁宴怒道:“你你你!那明明是我摘的!你骗人!”
“啧,小鬼,这一整棵树都是我和沈子义种的,有你什么事。能让你爬上去都是朕大发慈悲,再嚷嚷下次罚抄别来找我帮忙。”
梁宴单手抵住刘楚的头,让这个张牙舞爪想扑过来的小胖孩待在原地无法动弹,另一只手依旧环着我的腰,扭过头来没羞没躁地冲我笑道:“桃花又开了,沈子义。今晚我......”
“想都别想!今晚给我滚去睡地上,别忘了今早你向我赔罪的时候怎么说的。”我想起昨夜一时软了口,让梁宴掐着手腕弄到昏去又醒来、醒来又昏去,到天明都还没完完整整睡上半个时辰,就一阵脸红的气闷。反手往梁宴身上拍了一巴掌,皮笑肉不笑道:
“陛下金口玉言,怎么,还想学小孩耍赖不成?”
“唉。”梁宴往我耳边吹了一口气,似叹息又似调情。就在我忍不住要再给他一巴掌,让他在小孩面前收敛点的时候,他突然略带疑惑地“嗯”了,示意我去看门口:“阎王来了,不会又喊我们去陪那位神明喝酒吧。”
果不其然,门口那位常年冷言冷语、面如冰霜的阎王大人指了指身后,朝我们简洁明了地说道:“喝酒。”
我皱着脸刚想拒绝,阎王身后就窜出来一张我熟悉的神明脸,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冲我喊道:“不能拒绝!沈弃,你俩能好上全凭我当年一脚把你从奈何桥上踹下去,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快来陪我喝酒呜呜呜,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倒霉,碰上的鬼全是你们这种不想投胎的,我今年功德都还没有广寒宫的玉兔多,哇呜——”
“哎,徐楚这小鬼还没去投胎呢?哦......不对,这是他的下一世还没去投胎吧。”神明嚎着嚎着,看见了缩在我身后的刘楚,更加悲从中来,扯着阎王袖子哀嚎道:“都是因为你们这群不想投胎的鬼,才害得我在天道几百年都升不了阶。我不管,你们几个都要负责,陪我喝酒!”
“把我从奈何桥踹下去的光辉事迹,你已经念叨了十几年了,连孟婆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现在都耳熟能详了,你就没有别的事可说的吗。”
我揉了揉发疼的头,知道今天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转头先跟扒着梁宴小声委屈念叨着“我叫刘楚,不姓徐”的小鬼交代道:“刘楚,赶紧回家去,一会儿你阿娘来找你我可不帮你打掩护。”
刘楚撇着嘴,一脸不情不愿地抱着梁宴的腿,满眼的不想走。我叹了口气,温和地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在刘楚眨巴着眼睛望着我,以为能让我有所松动带他一起去玩的时候,我的手转了个方向,拎着他的衣服把他提溜起来,冲他的耳朵喊道:
“记得背书,不然明日给我抄十遍!不准找梁宴帮忙,不然抄二十遍!”
看着小胖鬼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跑出去,我满意地拍拍手,又把炮火转向在一旁笑的幸灾乐祸的梁宴。
“笑什么笑,你欺负他上树摘花的事我还没忘呢!”
我边往外走准备去阎王殿喝酒,边与紧跟上来的梁宴小声说道:“悠着点,这回咱们喝到一半就装醉跑掉,不能再被神拉着抱怨了。你说他一个神怎么天天那么多话,不在天上说还非要来阴曹地府里说。”
梁宴环着胸,高束的发随着他的步伐左右摆动。他如今当了鬼,比当皇帝的时候还要肆意,随手从路边掐了一根草衔在嘴里,拍拍手上的灰又来揽我的肩。他努着嘴用草指了指走在最前面的阎王,促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支吾道:
“毕竟这世上,只有阴曹地府里有阎王。”
......
阎王殿其实并没有民间的话本子里描写的那么吓人,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届阎王口味独特。整座殿里没有各种红的像血一样的装饰品,也没有什么被油炸烹煮过的恶鬼躯壳,入目皆是黑,和它穿着黑衣的主人一样,沉稳又透着一股上位者杀伐决断的血腥。
......怪不得梁宴能跟阎王成为至交好友。
但与外殿沉闷的气氛截然不同的是,内殿种着树的庭院却是以青色和白色为主的明亮,连地上的阶石都是用的上好的白玉,上面还隐隐约约透着些许红色的脉络。
我虽然在阴曹地府也住了十几载,跟阎王也算熟络,但对鬼神之事知之甚少,认不出来这庭院中的许多摆件都是什么用途,唯一识得的,就是院子里种的那棵枇杷树——虽然它常年积雪,看上去跟一棵死了的枯树没什么两样。
我们几个刚在院中的小桌前坐定,门口就跑进来一个笑得灿烂的女鬼,遥遥地冲我挥着手喊道:“宰辅大人!陛下!”
如今这阴曹地府还执拗地喊我宰辅大人的,除了梁宴就只剩下——我回过头,无奈地笑起来:“姜湘,我都死了多少年了,别再叫我宰辅大人了。”
“这样显得我与大人关系更近嘛。”姜湘端着两碟点心,先朝阎王行了一礼,才把糕点摆到桌子上,笑起来:“我们家那位蒸的酥酪和桂花糕,蒸了好多,正准备给你们送去尝尝呢,正好阎王大人说你们一会都要来这里,我就赶紧先拿了两碟来。”
姜湘的夫婿,是人间的夫婿也是现在在阴曹地府里的夫婿任良风,和姜湘重逢后,就在阎王手下当账房先生。阴间的事务并不算多,他闲余的功夫最喜欢研究些姜湘在人间时爱吃的糕点菜品,手艺堪称一绝。
姜湘则在地府里开了许多家店,一跃成为承包整个地府大大小小事宜的小老板。有给游魂引路的船渡,有给去转世投胎的鬼歇脚的茶楼,也有教一些生前受过欺负的鬼功夫的武馆,梁宴偶尔闲时也会去武馆里帮忙。
“唉,又是一个不愿意去轮回转世的鬼。”神明边吃着糕点,跟姜湘道了声谢,边拄着脑袋抱怨,一脸的生无可恋。“有你们这群鬼在地府里待着,我觉得我千年之内都没有升阶的可能性了。”
我招着手让姜湘坐下一起吃,一边和众人笑作一团。
阴曹地府只是世间的一隅,但我们这里却有引渡人转生的神明,有掌管着死亡轮回的阎王,有枉死却心怀暖阳的厉鬼,有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只喜欢晒太阳的帝王。
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却有花有酒有人间。
我偏过头去望梁宴。
他喝了二两桃花醉,眼睛正因为神明抱怨着天道里死板的神而笑的弯起,他感受到我的目光,就带着那一弯笑望进我的眼底。
地府里的夜色很长,人间的月亮在这里只能显露一角,月色很淡,照在结霜的枇杷树上,又折射进梁宴的眼里。
梁宴带着那一湖月光,笑的开怀又自在。
桌下,我的手背上覆着一片温热,偷偷牵我的人停了一会,似是在确认我的态度。他在我的默认中得到了答案,继而翻转手背,与我十指相握。
桌上是人间百味。
我手心,是独属于我的寒冬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