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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二更

宰辅 独惆 4105 2024-01-17 18:27:10

我很少在宫里与梁宴单独用膳,但宫里的御膳房却记得我喜欢吃什么,端上的菜十个有九个都是我爱吃的。

不过我可能要让精心准备的御厨失望了,我心事重重,用膳一半的时间都在走神,连梁宴喊了我几次都没听见,手里的筷子除了在碗里漫无目的地捣了几下外,连油腥都没沾上过。

“沈大人,沈大人……”

苏公公站在我旁边,轻轻拍了我一下,我才从思绪里回过神来,略带茫然的“嗯”了一声,抬头看见苏公公朝我旁边的方向努了努嘴,提醒我道:“陛下喊了您多次了。”

我偏头去看,梁宴黑着脸坐在我旁边,目光微垂着不说话。面前的菜热气都散了,他却和我一样,自始至终都没动过几筷子。一旁的宫人们早已被这沉闷的气氛吓的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只有苏公公冲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我陛下正在生气。

我看出来梁宴心情不佳,但还没来得及说话,梁宴就哼了一声,扭过头来冲我道:“不知道是这宫里的饭菜就是合不了沈大人的胃口,还是朕坐在这里太碍沈大人的眼了。吃个饭都魂不守舍的,朕是逼着你留下来了吗。”

“沈大人,这几道菜都是陛下专门吩咐御膳房给您做的。您尝尝是哪里做的不够好,好让御膳房也精进精进。”苏公公窥着我和梁宴的脸色,适时地站出来给了我个台阶下。

“早膳用的晚,没什么胃口罢了,你又在较哪门子真。”我顺着苏公公指的方向戳了桌上的几口鱼吃,跟苏公公交代道:“陛下脾胃不好,吃不了凉菜也不爱吃鱼,下回不用让御膳房做了。我瞧这桌上的菜也都凉了,麻烦您叫人端下去热热,我与陛下说会儿话。”

梁宴的脸色在我三两句话之间渐渐转好,苏公公感激地冲我笑了笑,端着菜把整个大殿的宫人都带了下去,给我和梁宴留下说话的空间。

“咳……倒是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不爱吃鱼。”梁宴握着拳咳了一声,略微勾起唇角看向我:“你刚在想什么?我喊你你都没听到。”

“在想……”我看着梁宴带着笑意的脸顿了一下,目光偏移避开了他的视线,喝着桌上的热茶装作自然地开口道:“马上就入冬了,也该安排各地开始选拔秀女,等明年开春刚好让秀女们入宫,这样等你挑选好,内务府那边册封加礼的,也能赶在一个好时节里。”

“啪!”

梁宴手上的玉筷摔在瓷碗里,激起还没撤走的一碗汤水,稀稀落落地洒在桌面上,还有些许飞溅到我的方向。我从怀里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面前的水渍,并不理会梁宴滔天的怒气。

“你故意的。”梁宴走过来,将我手里的手帕一把扯开,扼着我的手腕向后折,压倒在座椅的扶手上。他脸上满是怒火,眉宇间皱的很深,冲我道:“我就说你怎么愿意留下来陪我用膳,沈子义,你是来恶心我的对吧。怎么样,看着我失控气愤的样子是不是很开心,你的目的达成了,我确实被你气得不轻。”

我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并没有露出梁宴想象中志得意满的讥讽神情。我目光没退,只轻轻地闭了下眼,借着这个闪了一下的动作敛住所有的情绪,淡然道:“自陛下登基以来,朝中已多年未选妃,后宫的娘娘们就那么几个,陛下还都不碰,皇位没有继承人如何能行。朝野本就流言四起,陛下,臣不过是在为您排忧解难。”

“排忧?解难?你排的谁的忧,解的谁的难?你自己吗!”梁宴被我惹怒,反手掐住了我的脖子,逼迫我昂起头直视着他:“宰辅大人,你是为公还是包藏私心,真当朕不知道吗。朕告诉你,哪怕你抬一百个秀女入后宫,朕也一个都不会碰。朝野的流言是什么,不就是传朕爱好龙阳吗。就是这样的沈子义,我对那些秀女都没有兴趣,我就只折磨你一个人。”

梁宴的话说的近乎咬牙切齿,我的目光却没动分毫。我没有推开他掐着我脖子的手,也懒得抬起手挣扎。我知道我的下一句话能勾的梁宴对我发出真火,但我还是勾起唇角说道:

“哦,这样啊。既然陛下对秀女们没什么兴趣,臣也可以想想别的法子,招一批男宠进宫。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出过男妃,只要陛下喜欢,臣会负责让朝野里的那些老大臣闭嘴的。臣回去就把皇家亲眷里适龄的男童挑出来,这样陛下以后只需要过继一个子嗣,也不需要再担心皇嗣的问题了。”

“你、再、说、一、遍!”

我脖间的手骤然收紧,梁宴的面容在那一刻甚至气到扭曲,但他的脸色很快又沉下来,似笑非笑地抬了下唇角。我了解梁宴,他真正动起火来就是这样,面上不显,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下了杀心。

正如此刻,梁宴掐着我脖子的手愈发用力,我呼吸困难,只能微微张开口向后仰,看着梁宴在我面前展露微笑,听着他勾着唇角说道:“沈子义,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那并不是询问我的语气,更像是掌控者对濒死前的猎物展露杀机。

梁宴怒火滔天,我在他的钳制下同样也不好受。可能怎么办呢?我这辈子到现在唯一后悔的一个决定,就是纵容梁宴与我纠缠,让他在我身上耗费了大量心力,却没舍得在当初就把这份感情利落地一刀两断。

少时我教梁宴,说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同样,人的感情也是复杂的,爱和恨都只不过是前进道路上的灰色阴霾。

到头来,到了如今生与死之间不剩多少时间的时候,到了如今我和梁宴都落了个在灰色阴霾里挣扎的下场,我才幡然悔悟。

我从一开始就错的彻底。

我应该教梁宴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恨一个人就要恨的彻底。我应该教他冷血无情,好让他在多年前,我对他母妃冷眼旁观的时候,我杀死他的父皇和兄长的时候,就做一个聪明的上位者,毫不留情的将我以逆贼的名头诛杀掉。

也好过落得个如今这般下场。

爱又不能爱,恨又不能恨。

我阖上眼,将翻涌的泪珠藏在无人可知的黑暗下,艰难道:“臣……”

梁宴一把把我甩开。

他并不想听到我“敢不敢再说一遍”的答案,眼底的赤色更加明显,将桌上的碗碟摆件一推而下,全部摔碎在地上,在一片破碎的声音里,他转头冲我怒吼道:“滚!滚出去,别让朕再见到你!”

飞溅的瓷片在我手背上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我什么也没说,在殿外一群宫人惊恐的眼神里,在苏公公焦急地想给我想给我包扎一下手背的动作里,好似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我大步而走,似乎根本没把皇帝的雷霆之怒放在眼里,也并不害怕得罪了陛下会落得怎么样的下场。我在别人眼里一定是自负、嚣张、手握大权而无所顾忌地离开的。

只有我知道。

我那是……落荒而逃。

离开宫门的台阶很长,一阶一阶走下去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落到了谷底。

我微垂着头,摇摇晃晃的往下走,拒绝了宫人的搀扶和套着马让我坐车走的侍卫。我一个人向下走,然后……不堪地摔倒在地。

在宫里陪梁宴用膳的时候我就已经头疼难忍,几乎是强撑着一路走出来,如今心力交瘁,胸口憋着的一口气吐出来,整个人疼的腿一软,单膝跪倒在了阶上。

阶下不远处,我府上的管家看见这边的情况,招呼着仆从急忙往这边赶。我周围,轮值的守卫也急冲冲地过来搀扶我。

我眼前一片熙熙攘攘,惊呼和担忧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却低下了头。

我什么也没说,头埋在腿间,颤抖的脊背耸动的弧度愈来愈大,呜咽的声音从我指尖的缝隙里不断溢出,到最后实在捂不住——当朝宰辅、朝野权贵、一人之下、可以说权势滔天的我,在这宫闱间,在这人群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泣不成声。

原来经年纠葛,也抵不过一句——生死难测。

……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里,我和梁宴难得都处于一种谁也不想见谁的状态,除了朝堂上必要的交流,我和他私下里再也没有了一丝纠缠。

后来朝堂上的事我也不再亲力亲为,偶尔早朝也托病不去,手上的事务开始一点一点交付给段久和我信任的官员,私下里也将我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划分好,给沈谊留下了最殷实的一份。

章太医没有放弃医治我,经常大江南北的替我拜访名医,老人家一把身子骨,我也不忍让他一个人奔波,只能陪着他一起去。医馆、药堂、深山里的隐居医士,能拜访的章太医都带着我拜访了个遍,结论都是统一的——药石无医。

在入冬的那个月,我和章太医拜访了最后一家医馆。那时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晕厥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手抖的连纸都拿不起来,头疼的每夜难以入睡。医馆里病人很多,巧的是,我和章太医要离开的时候,有一个和我相同病症的人正被人抬进来放到医馆的床榻上。

那人的风疾比我严重的多,应当是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整个人瘫痪在床,手脚都不能动,语气也已经浑浊,话都说不明白。

章太医怕我看的心里难过,拉着我连忙走。走了很远我又回头看那个病人,看着他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床上,眼角不受控地流出一抹泪,却连抬手替自己擦干都做不到。

原来我以后会变成这样啊。

不能自主、不能动弹,狼狈地在亲朋好友不舍又怜悯的目光里不堪的离开人世。

那这还是我吗?

都说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我认为这话有点道理。毕竟梁宴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我就是一个十分狠心、狠心到连自己也不放过的人。

最要命的是,幼时的经历和为官多年的经验让我还十分果断。一旦决定做某样事,那就会立刻做出选择,并且不会改变。

所以我看着那个流泪的病人,当机立断的作出了选择。我不能等到面目全非可怜又狼狈的死去,我不能那么瘦骨嶙峋、没有尊严的在梁宴面前,在亲友面前死去,我的命只能由我自己做主,我自己来动手。

我要挑一个阳光明媚瑞雪丰年的好日子,完整而有尊严的离去。

很巧也很奇妙,就像是我毕生的功德在人生的最后应验了一样,仿佛一些没有缘由的心灵感召,在我下定决心自戕回到京中的那一天,梁宴就在我的府上等我。

他坐在院中那棵被我养死的桃树下,倚着树干,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望着他,心想,老天这也算怜惜我了吧,好歹让我和他见了最后一面,也省的我挂怀。

我取下身上的外袍走过去,轻轻地搭在他身上,刚要起身,就被某个假寐的人一把拽回去,跌落在尘土里。

梁宴的眼里没有一点困意,清晰又明朗地望着我,望了一会,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不满道:“瘦了。闲得无聊跟章明那老太医跑到江南去做什么,身体又不好还跟着车马折腾。章明还太医呢,连个人都养不好,才去江南多久,都把你瘦成这样了。”

我不是车马折腾瘦了,只是病的更深了。我不想让梁宴看见我这幅病体憔悴的模样,挣扎着就要从地上站起来。

梁宴却拉着我不放,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在我耳边蹭了蹭,叹着气轻声道:“沈子义,我们别吵架了。”

“没有你的这些日子里……我过得很不好。”

我的头被梁宴压在他的肩上,也幸好被他压在肩上,才能避免他看见我发红的眼和一闪而过不舍的情绪。我“嗯”了一声,竭力抑制着胸腔的疼痛,开口道:“梁宴,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啧,又不是我错了,你怎么这么理直气壮的。”梁宴顺着我的后颈摸了摸,说道:“行,你说。先说好,纳妃不行!纳男妃你想都不要想!”

“我要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守好这万里江山,都要护住天下百姓,我要你做一个好君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你的子民。”我咬着唇,泪花盛在眼睛里:“我要你……”

我要你名传千古,要你永留青史,要你成为万民真心敬仰的存在。

我还要你好好活着,子孙满堂,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余生相守。

梁宴。

算我……对不住你。

“说这些做什么,有你看着我,我还能不好好当这个皇帝不成?”梁宴在我的颈间吻了一下,从袖口里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藏好的一枝桃花,塞进我手里,冲我笑道:“京郊有片温泉池,我去年命人移植了几棵桃树去,如今都长成一片林了。过两天我来接你,带你去泡温泉,嗯?”

梁宴已经松开了抱我的手,往日的这种时候,我早已推开他,翻着白眼说不去,今日我却没动,头一直放在他的肩上,沉了半晌,说道:

“好。”

我头一次骗了梁宴,我等不到去温泉池看桃花了。

我咯血咯个不停,头疼的一天比一天严重,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突然之间倒下去,再也不能动弹了。

于是在下着雪的第二天,在那个阳光明媚又瑞雪丰年的日子里,我自尽在了院里的那棵桃树下。

以前我总是好奇,人死之前到底会想些什么呢?在那些走马灯一样的人生最后,我到底会想些什么呢?

那天我终于知道了。

我在想……

可惜,不能和我的小狼一起去看桃花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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