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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走后,你要多多小心。”
“师兄向来爽利,今个怎么变得唠叨起来?”
坤德殿议事过后,领命外出的人略做收拾便要即刻启程,萧傲笙跟剑阁管事长老交代几句后,借着最后这点时间亲自送暮残声去往藏经阁,一路上有数道流光携风卷云与他们擦肩而过,乍看恍若飞星,那些都是得到命令前往山门集结的重玄宫弟子,个个来去匆匆,无须只言片语已多肃杀之气。
萧傲笙见他神色平淡,委实吃不准这狐狸的真实想法,唯有叹道:“今日异星突现,险些砸中道往峰,虽说事已平定,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眼下又要领命外出,着实不大放心你。”
“针对我的处置,现在已暂告一段落,我只需守好本分便是。”暮残声道,“倒是师兄你,如此势众的魔修此番突然来袭,背后浑水怕是不浅,你将提剑赴险境,才是要多加小心。”
“也罢。”萧傲笙思来想去,事已至此确实多说无益,只好道,“元阁主素来与人为善,我虽与他少有来往,师父昔年却同其相交甚笃,今日他肯在殿上回护于你,想也不会过于苛责。”
暮残声点头算是应下,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
若是加上天净沙里那一次,元徽已经是两度维护他,一次打断了天法师批命,一次变相反驳了地法师的决定,其人温善可见一斑,然而正如萧傲笙所言,他们之间素无因果,元徽为何要如此厚待于他?
两人不再多谈,直到玄微剑飞落在藏经阁外凤池广场上,他们刚一跃下便见两道熟悉人影,正是凤袭寒与北斗,看起来已等候多时。
萧傲笙收剑上前:“你们怎么在这里?”
北斗是这次行动引者,按理说早该到了山门外,而凤袭寒虽然留守重玄宫,却要着手医治司星移的眼睛,少有走得开的时候。
“我师父发了好大脾气,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左右延误了点时间,干脆来寻你同行。”北斗耸了耸肩,目光落在那个还挂在暮残声腰上的人形挂饰,“残声,你如今身在藏经阁有诸多不便,白夭她……”
北斗将白夭带回来,一是陈述情况作为佐证,二是他认为白夭这般情形留在战局中反而容易被魔修利用,可是眼下重玄宫里气氛紧张微妙,暮残声自己尚且是一尊泥菩萨,哪有更多心力去照顾她?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白夭抱着暮残声的胳膊又紧了紧,脑袋瓜倒是探了出来,跟小狼狗似地朝北斗龇牙。
暮残声自然也想到了这些,他本意是想要托萧傲笙将白夭送出重玄宫,又不知道该将她送到哪里,这个女孩子未出生已被炼化成魔,没有经历过正常孩童的成长过程,连父母亲友都已不在,偏偏还是个噬灵为食的小魔物,天下哪怕有无数凡人居处,却无一处容得了她,一旦离开了自己,她便真的无处可去。
他想到这里,猛地惊觉不只是白夭,连自己也是没有归处的飘萍,连落地生根都做不到,何谈什么寄托呢?
“白夭……就跟着我吧。”暮残声用手轻轻抚摸女孩的透顶,“待妖皇亲至,我会央陛下带她去不夜妖都,总能养活这一个小姑娘。”
北斗见他已有打算,便不再多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旁边的凤袭寒终于开口道:“眼下你离了三元阁,又受缚灵锁禁锢,我也要去司天阁驻诊,不能每日过来,你剩下的伤势唯有以药物调养,此丹每日子时服一丸,运气三周天,经任脉走祖窍避绛宫,忌阳火之物。”
他将一只青玉瓶递过来,里面有五颗乳白色丹药,光是嗅闻已让人神识一清,乃上品木行疗伤灵药。
暮残声接过药瓶,真心实意地对他们三人拱手道:“多谢。”
“咱们曾共生死同患难,说这些做什么?”北斗摆了摆手,“好生养伤,我已经拜托师父对你多加留意,元阁主也不是难相处的人。”
萧傲笙奇道:“不是说幽瞑阁主大发雷霆?”
“是啊。”北斗浑不在意,“可师父对徒弟发脾气,跟徒弟央师父办事,这不都是天经地义的吗?”
萧傲笙:“……”
经历了昙谷一役,这是四个年轻修士首度劫后完聚,可惜他们只来得及叙话三五便要各奔东西,远处山门方向有一朵金色烟花鹤唳直上,顷刻在空中绽开如莲,那些天际流光顿时如蒙召唤,再度加快了速度,风驰电掣般朝彼方聚拢过去,令人目眩神迷。
萧傲笙和北斗也不再耽搁,告辞一声便双双化光离去,原处便只剩下了两大一小。
凤袭寒目送那两道光影消失,这才把目光落在白夭身上,他神色淡淡地道:“敢在大殿之上公然护着这小魔物,今日你没有被当殿处决已是命大。”
暮残声低头看了一眼白夭:“我不过是陈述事实,重玄宫也并非全然不分是非之地。”
凤袭寒不置可否,他回头看向那些古韵沉香的木质楼阁,道:“也算你因祸得福,藏经阁内藏有天下群书,大道三千皆列其中,元阁主既然开口保了你,便不会真把你当个囚徒对待,莫要错过这等机缘。”
暮残声有些好奇:“凤少主曾去过藏经阁吗?”
“嗯。我少时为修医道,博览家族医书之余仍不尽意,求祖父代我向元阁主一请观书机会,获益匪浅。”顿了下,凤袭寒看向暮残声,“不过,书中虽有万种玄妙,亦有千般不能提,有些东西你若是看到了,也莫要将它放在心上。”
这句话隐含别意,暮残声眉头微皱,可凤袭寒点到即止,末了便告辞离开,他并不化光御物,而是如富贵公子般闲庭信步,暮残声本欲叫住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暮残声望着凤袭寒离开的方向,半晌不曾动弹,直到白夭扯了扯他衣角,他才如梦初醒,蹲下来与她平视:“怎么了?”
他本以为这小丫头是饿了,却没想到她踮起脚尖捧住自己的脸,十分亲昵地蹭了蹭。
“……”暮残声木然地把她从自己脸上撕下来,只见白夭脸上脏乱的黑灰少了许多,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何等尊容。
他黑着脸跟这丫头对视片刻,蓦地起身将她如鸡崽般拎起,大步流星地走向藏经阁。得到阁主传令留守在此的道童本来对他还有些忐忑,没成想等到了一大一小两个黑丐头相映成趣,先是一愣,继而没憋住笑出了声。
“抱、抱歉……”道童看起来比白夭大不了多少,这么一笑便露出孩子应有的天真来,“弟子青木,奉阁主之命在此等候,还请前辈随我来吧。”
比起剑阁和三元阁,藏经阁的人数要少上许多,眼下又是傍晚,难免显出了几分冷清。然而,这里的建筑处处透着古韵,屋檐、雕柱和台基等处更像是从古书上拓下来的一般,分明是已经修建了许多年头,看着便觉沧桑大气。
藏经阁无论主体建筑还是偏居旁室,俱为木质建造而成,因此这里看不到一点火星,连照明也不用灯盏,无数刻画精细的符箓附着在墙壁、梁柱和地砖上,入夜便生起仙气缥缈的淡淡白光,不过分刺眼也不觉半点昏暗。
青木没有将暮残声带到客房,而是把他和白夭安置在一个偏僻小院,这里远离藏经阁其他人,却离元徽修书的静室极近,分明是要将他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的意思。然而,元徽今晚并不在藏经阁,甫一离开坤德殿,他便随净思一同往天净沙去了,连令信都是以灵符传递。
如此一来,反而让暮残声觉得疑惑,想不通他到底是对自己十分警惕,还是过于放心。
“阁主留讯道前辈来此是客人,不必拘束。”青木推开门后向他合掌行礼,“您先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弟子。”
这座小院占地面积不大,本是作为元徽修书之余休憩小住,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青木得令后已经把房间都打扫干净,连茶水都是温热的。
暮残声对这些本无什么讲究,可他的目光扫过一圈后,微微皱起眉:“这附近有水源吗?”
青木一怔,目光落在他和白夭的脸上顿时明白过来,忍住笑道:“有的,小院北面直行不远,有一处清潭,里面都是活水。”
说完这句,他又善解人意地问道:“前辈需要我找两身衣服过来吗?”
暮残声如蒙大赦:“那便麻烦你了。”
青木连道“不敢”,很快便把衣物取来,小的那件是不知哪里寻来的淡绿衣裙,大的是一套广袖白衣,连布巾和香豆也准备齐全,十分细心。
然而,等到暮残声拎着白夭到了水潭边,又犯了难。
妖族不讲究什么礼义廉耻,他小时候也曾在柳素云面前光腚跑,被那树妖姑姑捏圆搓扁笑得乐不开支,然而暮残声现在已经长大,白夭又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要说让他亲手给她搓澡,他怀疑自己会把这丫头直接摁在水里灌个饱。
思来想去,暮残声把白夭放下,严肃地道:“白夭,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沐浴更衣,明白吗?”
白夭眨巴眼睛,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暮残声顿时觉得自己犯了蠢,这丫头自有意识以来别说是洗澡,连句人话都还没学会说,要是把她丢进去,哪怕淹不死也能让她喝个够呛。
一大一小神情肃然地对视半晌,暮残声认命地叹了口气,调动体内不多的灵力,伏身化成了一只大狐狸,尾巴往白夭身上一卷,“扑通”一声,双双落水。
暮残声活了五百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拿自己的尾巴给一个丫头片子当搓澡巾。
他目光沉郁,一边在水里学狗刨,一边在心里发誓这也是最后一次。
白夭惊异地瞪大眼,手脚不断踢蹬水花,乐得“咯咯”直笑,哪怕被狐狸抓着布巾澡豆跟涮肉一样猛搓也毫无异议,两只手臂搂着狐狸的脖子,不断蹭它脸上湿漉漉的白毛。
一刻钟后,大狐狸把她带上岸来,白夭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它却觉得身心俱疲。
暮残声抖了抖毛,也不急着变回人形,双足直立起来,伸爪子勾过衣物就往白夭身上套,三下五除二把小丫头裹得严实,这才叼起自己的衣服“呲溜”一下窜进树丛,再出来时又是衣冠楚楚的白发青年。
他有些不自在地拽了拽宽大飘逸的袖口,看到白夭坐在大青石上盯着自己看,俯身吹干她发上水汽,随手摘了几根柔韧的草茎给她盘了两个手艺稀松的发髻,大概是觉得实在难看,加了两朵淡黄色小花聊作补救。
好在暮残声盘发的手艺不行,白夭的五官底子委实不错,虽然瘦弱了些,可当她洗干净了脏污,穿上淡绿色的裙子便显得玉雪可爱,眼下无师自通地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比发上花朵更娇美。
暮残声牵着她回了小院,青木已经不在这里,唯有清风吹拂屋檐下的木风铃,发出清悦的响声。
白夭很黏他,暮残声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按在了木床上,自己坐在桌边倒了杯茶,屋子里一时寂静下来。
现在还不到亥时,他自己也无睡意,只不过身处这偏僻之地,难免觉得冷清,身边虽有一个小丫头陪伴,却是个不会说话的。
他这样想着,冷不丁袖摆被人拽了拽,白夭不知何时小跑过来,奋力往他腿上爬。
暮残声将她放在桌沿坐好,问道:“睡不着?”
白夭指指床铺,又指了指他。
“我不困。”暮残声摸摸她的脑袋,“你去睡吧。”
白夭使劲摇了摇脑袋,又摸摸肚子。
“你饿了?”暮残声一愣又回过神,白夭乃是魔胎,食欲本就需求颇大,非生灵不食,现在是该饿了。
他原本打算以灵力喂养她,可以在让她饱腹的同时逐渐化去凶性,可现在自己被缚灵锁束缚,这就有些不好办了。
魔胎饥饿时会发狂,眼下白夭坐在他面前,只知道眼巴巴地看过来,却没有袭击他的意图。
暮残声叹了口气,咬破手指抵到她唇边,白夭本能地就要张嘴,紧接着双眼瞪大,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差点扫落了茶具。
“不许挑食,不准浪费。”暮残声一把将她薅过来,“三口,敢喝多了我灌你去喝洗澡水。”
白夭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在血快要滴落时才张开嘴,含住他的指头吸吮,眼圈却有些红,像是要哭。
三口之后,白夭像小狗一样用舌头舔了舔他的伤口,却不再黏着他,抽抽噎噎地爬上床榻,拿棉被将自己卷成个球,蜷在内侧跟蜗牛一样蠕动。
暮残声深深地叹气,只觉得一个头比两个大,明明吃亏的是自己,搞得还跟虐待了她一样,根本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小丫头哪怕没到这境界,心思也不比那洗澡的水潭浅。
他这样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按照凤袭寒的吩咐服药运气,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灵力在经脉间流淌,所过之处无不通泰。
暮残声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药物作用下终于渐渐松缓,将最后一口内息沉入气海后,他已经觉得倦意袭来,难得打了个呵欠,见裹着白夭的棉被已经不再动了,也不去打扰她,直接躺在外侧和衣而眠。
清风弄木铃,落叶染清辉,这一方小院如同入了画卷,安逸静好。
除却那些昏迷的时光,暮残声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这是他难得的安眠,很快就迷迷糊糊了。
因此,他并没有发现原本紧闭的窗扉无声敞开了一道缝隙,轻柔的夜风卷入一片枯叶,落在床榻下。
屋子里一片寂静,暮残声侧躺着,双手叠在脸侧,两腿也微屈,他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隐约闻到了一点香味,浓郁如酒,又带着霜雪白梅才有的清寒冷香。
又一阵香气吹来,他觉得有些冷了,意识却越来越浑噩沉重,他翻身搂住了那团被子,似乎找到了一点温暖,终于不动了。
他看不到自己背后,丝丝缕缕的黑烟从那片枯叶上升起,凝成一个身量颀长的黑影立在床边,冰冷的青铜面具下,那双诡异空洞的眸子正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月华如水洒落进来,才照出这个黑影其实穿着一身广袖蓝袍,四道穿骨锁链拖拽在地,如瀑墨发却几乎与其等长,映得漏出衣袖的手格外苍白。
那双如同死水一样的眼眸微微闪动,面具人伸手将背对着自己的暮残声转过来,动作有些粗鲁,却没有将其惊醒。
他居高临下地用目光逡巡这个人,手指沿着暮残声的眉心一点点往下滑,经鼻尖过唇角,在喉结处停留了一会儿,慢慢侵入有些松散的衣襟,像是暧昧至极的轻抚,又似乎在寻找什么。
暮残声在梦里微微皱眉,他感觉那种冷意越来越重,无意识地伸出手,抱住了一个东西覆在身上,将脸庞埋在一片微凉的丝滑中。
面具人压住了他一只手腕,另一手撑在他脸畔,倾身如牢将他禁锢住,长长的锁链和黑发一同垂落在榻上,而他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僵硬了半晌,缓缓低下头去。
眼看那张冰冷的面具就要贴上暮残声,冷不丁一股大力从旁侧袭来,直接拍得他脑袋一歪,紧接着腰腹一重,面具人被踹下了床。
锁链无声在空中一转,他动作灵巧地落在地上,冰冷双眸已经尽化黑色,看不到一丝眼白,森然看向那个掀开被卷站起身来的小丫头。
“劳驾,别把我也当个破棉被行吗?”
身材娇小的女孩粲然一笑,黑亮双眸里泛起猩红血光,择人欲噬。
她慢条斯理地把暮残声衣襟拉拢,再将被子也盖上去,这才一撑床板翻身落地,明明身量还不足对方腰高,却有无形的恐怖压力霎时迫去,原本安静如画的房间顷刻鬼气森森。
白夭看着这个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笑靥如花:“没脸皮的,刚才你是用哪只手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