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袭寒推开门时,就看到琴遗音与暮残声一站一坐,谁都没开口说话,气氛十分诡异,顿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却只能硬着头皮关门进屋。
琴遗音虽然在对付非天尊时露过脸,真正亲眼目睹的人却不多,幽瞑师徒与厉殊都在事后跟司星移通过气,哪怕对心魔芥蒂甚重,顾忌当下情势与重玄宫声誉,总不会在此时发作,而凤袭寒与御飞虹作为暮残声的旧友,早就知道他俩关系匪浅,不管心里如何想,左右不在明面上让他难做。
是故见这对妖魔似有争执,凤袭寒识趣地不去干涉,直接上手探过暮残声脉象,片刻后眉间一松,道:“恢复不错,已无大碍了。”
暮残声适才心烦意乱,现在沉下内息运转一周天,察觉到经脉间有一股充满生机的柔和真气正在修复暗伤,笑道:“多谢你替我疗伤。”
“非也,是我爹亲自出手。”凤袭寒摇了摇头,“你的伤势本不严重,棘手之处在于白虎法印的侵蚀,好在你此番破障进境,否则就算是青龙法印也只能救你一时罢了。”
暮残声认真听取了他的叮嘱,见他脸上犹带忧色,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是……沈真人与司天阁主。”凤袭寒苦笑,他先前奉命留守素心岛,却得到沈阑夕临阵反戈重伤凤灵均的消息,哪怕以他素来温吞的性子,都有手刃那忘恩负义之辈的冲动,结果没想到事情一波三折,沈阑夕从叛徒变成了功臣,他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这位长辈,就看到对方跟司星移打了起来。
魔族虽败,诸事未休,何况沈阑夕与司星移都是身份非凡,这下打起来非同小可,好在凤灵均及时赶到,用结界封锁了那片密林,才没惊动更多人。
“他们进去快一个时辰了,我放心不下。”凤袭寒按了按太阳穴,“你在潜龙岛上应与沈真人交集颇多,后来又跟司天阁主一起行动,可知道他们为何动手?”
他这话一出,暮残声立刻想起在薪宫发生的事情,万鬼同哭犹闻在耳,只觉得从皮到骨都在隐隐作痛,可是转念想到司星移的真实身份,又知道这怕是自己唯一能探知真相的机会了。
“我知道,但是……算了,我跟你去一趟。”暮残声披衣下榻,转头看琴遗音,“卿音你……”
琴遗音横了他一眼,旋身化作一道黑雾消失不见,暮残声无奈地拍了拍脑袋,觉得要哄好他可太难了。
那片密林在素心岛北山阴坡,算是草木丰茂而人迹罕至的地方,平素有些修士喜欢在此冥想天地,现在自是没有空暇闲心,以至于暮残声跟着凤袭寒匆匆赶去,一路都没看到旁人身影。
凤灵均所布下的青龙结界与当初留在潜龙岛外的相似,借助此地草木为阵法基石,整个禁制无形无相,与天地浑然一体,只是暮残声在刀口舔血多年,又身怀白虎法印,甫一接近这里就察觉有杀机无处不在,他将法力聚于双目,原本看似空无一人的林中就出现了三道激战身影。
暮残声并不硬闯,只将白虎煞气外放出来,一瞬间爆发的恐怖杀意就如悬刃压顶,整个林子里的鸟叫虫鸣霎时噤声,凤袭寒差点没忍住本能出手,交战中的三人更是心头凛然,立刻转换为防守阵形,警惕地看了过来。
见他们还会联手对敌,暮残声略放了心,开口道:“打扰三位,是我。”
凤灵均本就拉架得左右为难,这下听到他的声音如蒙大赦,赶紧打开结界放他们进来,顺手拉住沈阑夕,劝道:“阑夕,先坐下再说吧。”
沈阑夕挣了两下,又见暮残声已经压住司星移收手,便冷笑出声:“有什么好说的?”
在场除了凤袭寒,剩下都算是知情人,而凤袭寒又即将接任族长之位,凤灵均沉思片刻,觉得也是时候把事情交代下去,遂叹了口气:“阑夕,我……”
“本就没什么可说的。”司星移脸上还带着温润如玉的笑容,说出的话却十分刺耳,“沈家灭族也好,千年咒怨也罢,都是咎由自取。”
“无耻叛徒!”沈阑夕将玉箫直指他面门,恨得双目生红,“沈家生你养你教你,你却勾结外人屠戮全族!对,你救了凤氏免遭血洗,你保下青龙法印不受魔族染指,你让东沧子民逃过吞邪渊之祸,你是舍小为大的英雄,但是……沈南华,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愧对父母亲族,无颜拜见先祖,更不配在我面前说出这种话!”
“你说错了一点,我或许对不起沈家所有人,可我对得起我的爹娘。”司星移伸手握住玉箫,语气很平静,“在我七岁那年,他们就死在沈乐手里了。”
沈阑夕脸上的怒容陡然一空,凤灵均无声叹息。
沈南华的父亲名叫沈云,是沈家第四代族长沈庭的长子,也是第五代族长沈乐的同胞兄长,他在声乐一道上天赋平平,却对算术阵法尤为精通,最重要的是他极具远见,通过分析魔族出没迹象的情报,料定不出五十年定会爆发道魔之战,于是力主与凤氏结盟修好,想要提前在东沧建立起全面防线,保一方安宁太平。为此,沈云说服了父母,数次前往素心岛与凤氏寻求合作,更娶了凤氏嫡女凤灵慧为妻,并且生下了沈南华,在那段时间里,沈家与凤氏的关系可谓亲近。
可惜好景不长,在沈南华七岁的时候,沈庭闭关失败,血气逆行几成废人,凤灵慧全力施救终无可回天,这本该是命数,却遭到了族人疯狂的唾骂和仇视,认为是这外族女子心怀鬼胎害死了族长。
须知沈家与凤氏多年不睦,两方正式交好还不到十载,掌握沈家权柄的长老大多对沈云的做法不喜,原先是拗不过族长沈庭,现在就没了顾忌。沈乐身为人子,在父亲尸骨未寒时,与长老们串通一气,利用此事攻讦凤灵慧,不仅撕毁了与凤氏的盟约,还迫使沈云放弃了继承人身份,夺得族长之位。
“我娘为此事郁结在心,发誓查出真相,最终发现祖父闭关密室里的石床下画有聚阴阵……换言之,他老人家会血气逆行,完全是被人谋害。”司星移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多可笑啊,杀父逆子不仅把这件事栽赃给兄嫂,还在众口称赞下成了族长。”
暮残声心下微沉:“查出真相后,发生了什么?”
“沈乐为了不让事情败露,把她杀了,伪装成自尽,让我爹送她回素心岛。”司星移漠然道,“然后,他派死士在半路设伏,杀人沉船,死无对证,只我因为病重留在潜龙岛,侥幸逃过一劫。”
沈阑夕声音沙哑:“若你所说是真,他为何不斩草除根?”
“因为我装作自己对真相一无所知,他也需要收服我爹留下的势力,更重要的是……我乃天灵之体。”司星移指了指自己,“对你们来说,天灵之体万邪难侵,是千年难遇的根骨,可是对于沈家,天灵之体有更重要的意义,他的确想要我死,但还不到时候。”
沈乐有两子一女,却都天赋平平,终生难成大器,唯一的办法就是洗精伐髓,重新替换一副根骨。为此,他必须等到沈南华成年,同时用尽手段把长子堆出结丹境界,然后挖出沈南华一身灵骨,其子便能顺利进境,从此在修行道上如履平地。
他收养了沈南华,说是待他如亲子,实则看管严密,更不曾教授家族秘法,他每天的自由活动范围仅限于藏书楼,而那个地方除了浩如烟海的诗书经义,就只剩下不入流的杂学小道。
然而,司星移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他必须向家族证明价值,才能让自己的生死不受沈乐一手操控,于是他用了十年另辟蹊径,硬是创出了灵傀术,让家族长老为之意动,从待宰牲畜重新变成了人。
沈乐忌惮他,又不能为此跟长老闹翻,只好加紧用丹药拉拔长子,同时勒令心腹死士监视沈南华,稍有异动就采取措施。
他没料到,自己所信任的死士早有异心,其真正效忠的对象正是沈南华。
“我发誓,一定会让沈乐死无葬身之地。”司星移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这句话,让暮残声都觉得背后发寒。
“就算你为父母报仇,只要针对沈乐,为何要牵连全族?”沈阑夕手背青筋毕露,他恨火难消,却在极力压制自己的脾气。
“我的至亲至爱,皆死在沈家人之手,我的确对这个家族没有半分情义,可是正如你说,我并没打算殃及无辜。”司星移笑了起来,“正如我说,沈家灭族是他们咎由自取。”
关于沈家灭族的始末,历来有不少说法,在历史记载上说他们舍生取义,为阻魔族夺取青龙法印不惜全族殉道;在纠缠沈家遗孤千年的咒怨里,沈家亡于沈南华与凤氏的里应外合,乃门户不幸。
这两种说法均不算错,却都显残缺。
真相是,沈家非但不是抗击魔族的英雄,更是出卖玄罗的逆贼。
正如先前所说,沈家曾与凤氏齐名,可这只是昙花一现的盛况,凤氏依旧是东沧第一世家,沈家却逐渐走向没落,只剩下金玉其外的外壳。
曾经站在高处,就难以再忍受低谷,他们迫切地想要重振家族,将凤氏打压下去,这是沈家无数人的希望,在沈乐上台后,更是滋生助长为执念。终于,在无数次失败后,他们走上了歧途。
“那年优昙魔尊来到东沧,并没有直接对上凤氏,而是找到了沈家。”司星移的手指痉挛了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你们都知道优昙魔尊擅长蛊惑人心,何况沈乐他们本就有了魔障,心甘情愿地咬上毒钩,决定与魔族联手对付凤氏,待事成之后,魔族得到青龙法印,沈家取代凤氏成为东沧第一……呵,他们这群蠢货,以为投靠魔族就能前景远大,却没想过玄罗一旦被魔族占据,此间众生都将任其鱼肉。”
沈阑夕呼吸一滞,凤灵均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毕竟是优昙魔尊,手段非凡。”
暮残声听到这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司星移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沈乐的计划是,在三天后派遣沈家修士携重礼与复盟书信前往,敲开凤氏大门,使魔族趁虚而入,后协助优昙魔尊封海,以最快速度斩断素心岛与其他族地的联系……我在事发前遭受禁足,无法提前将消息告之凤氏,原本负责看守我的死士知我心意,冒险出岛将情报透露出去,为此刺杀了一名长老和四个守卫,被擒之后遭受极刑,至死没有供出我。”
凤灵均叹了口气,他是个开明豁达的人,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可这个秘密在凤氏流传千年,每代族长从接任那天就要对它守口如瓶,如今终于到了说出来的时候。
他轻声道:“当时情况危急,凤氏已经来不及建立更加安全的防事,魔族察觉消息走漏立刻封海围攻,先祖本已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未料这位沈前辈利用灵傀术向凤氏传信,说只要借出青龙法印,就有办法解素心岛之危。”
凤氏最终选择了相信沈南华,后者不负所托,以青龙法印葬送了沈家,又请凤氏收留几名不知事的孩童,算是恩仇两清,也是因果报应。
“沈乐诅咒我不得好死,我根本不在乎。”司星移垂下眼,“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发愿全族死灵不得超生,让遗孤血脉永堕咒怨……沈阑夕,你该庆幸自己不似祖辈。”
“沈家勾结魔族,本是背离人道的大罪,可先祖念及他们终是与魔族奋战而亡,又顾念尚有遗孤在世,便隐瞒了这点,以殉道之说传于外界,只将真相留给历代族长,嘱咐他们警惕沈家遗孤,却不得苛待。”感受到沈阑夕的身体在微微发颤,凤灵均靠近了他,“阑夕,凤氏对你的确多有芥蒂,可我与你一起长大,知道你的本性,我身为族长有保护凤氏和青龙法印的职责,但我作为你的兄弟,我希望你能从咒怨中解脱。”
“不……不可能……”
玉箫忽然坠地,沈阑夕似乎不堪重负般跪倒下来,双手十指深深抠进了土地里,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司星移所说的不只是一段真相,更是一种巨大的颠覆。
凤灵均蹲在他身边,如父如兄般陪伴他,凤袭寒作为晚辈,对此事毫无置喙余地,只能静默地站在一旁。
司星移已经不准备继续待在这里,暮残声犹豫片刻,跟上了他。
一路走出密林,暮残声才开口道:“那个为你而死的人……是幽瞑阁主吗?”
“是,也不是。”司星移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死而复生,终究是活着的人意难平罢了。”
“那他……”
“他死了,在我面前被噬魂藤啃噬殆尽。”司星移望着天空,“我离开潜龙岛后,找了一个地方隐居,废寝忘食地钻研灵傀术,亲手做出了一个完美人偶,又培养出一个纯白灵魂,把自己的记忆修改后覆盖上去,为其开启灵智,以为这样就算是将他复活……可我错了,那个人偶成了幽瞑,却不是我的幽瞑。”
一模一样的外貌,真实拓印的记忆,生动灵变的感情,甚至连人偶都以为自己是幽瞑,唯有沈南华明白,他们是不一样的。
沈南华的幽瞑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碾碎所有把他推向光明,而他亲手创造的幽瞑本质仍是个纯白无瑕的灵魂,记忆会混淆认知,本能难改真性。
这个幽瞑不会做任何人的影子,他骄傲且独立,故而沈南华在当年决然解除契约,让他去寻找属于新的道路,也正因此,当幽瞑在十年前危及自己,他是真正动过杀心。
他与他,早已无所牵连了。
暮残声徐徐吐出一口气:“那么,你跟沈阑夕这场剖白,当真只为了结前因吗?”
“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司星移摊开掌心,赫然有一道暗红雾气萦绕盘旋,“我逼他出手,令他情绪外露,这样才能抓出伊兰的魔气。”
这次潜龙岛战役,沈阑夕固然坚守本心不负道义,可他在最初想要从咒怨解脱而背叛凤氏的打算并不假,否则也无法取信于非天尊,而原本凝神守正的沈阑夕为何会突然走上歧途,委实令人在意。眼下看似战局已定,司星移仍不敢掉以轻心,他必须确定沈阑夕身上是否还有问题,这一试探果然抓住了端倪。
暮残声接过这道魔气,问道:“卿音,你怎么看?”
自他离开房间就没出现过的心魔,此刻自然不会回答。
“算了,他不在。”暮残声无奈地看着司星移,“咱们去你房里细……”
没等司星移拒绝,一道水蓝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暮残声身后,一手压住这狐狸精的肩膀,冷冷道:“这道伊兰魔气少说在沈阑夕体内植根七日。”
暮残声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一靠,双眸微眯:“七日……恰好是我去归墟找你的时候,非天尊还有这空闲?”
“非天尊那时的确在归墟,不过……他还有别的办法。”琴遗音将这股魔气一口吞了当零嘴,“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沈阑夕种下伊兰魔气,不外乎两种手段,一是让姬轻澜亲至,毕竟他被伊兰恶果塑造魔躯,气息与伊兰同根同源,至于第二……”
司星移脸色冰冷:“当时在潜龙岛上,他还有别的帮手。”
“姬轻澜在哪里?”暮残声眉头微皱,“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他能告诉我们。”
“在凤袭寒的静室。”司星移道,“我们本该将其就地诛杀,只是想着从他口中得到些情报,就让凤袭寒着手救治,不过……他那副身躯已是废了,到现在都没醒来。”
暮残声心里一紧,他知道这算姬轻澜罪有应得,可总是难以释怀。
“带上他,我们去看看非天尊。”琴遗音眸中掠过一抹寒光,“有些话,我想当面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