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境,朱雀城。
五境之中论繁盛首推中天,若论混乱莫过南荒,早在魔族侵袭玄罗之前,这里已经被龙蛇混杂的各方势力瓜分殆尽,它是一锅大杂烩,千年来不知炖烂了多少骨肉。
南荒境自古乃多族混居之地,曾经站在巅峰的怪族历经大战后一蹶不振,仅存世上的怪族大能只剩下厉殊,按理说他该留在南荒振兴族群,可厉殊心怀大道,在战时应重玄宫之邀做了明正阁主,从此与族群断了牵绊。
怪族没落之后,本就蠢蠢欲动的其他势力立刻伸出爪牙,整个南荒境千年来都深陷烽烟中,平民百姓或背井离乡或苟且偷生,正邪修士冤冤相报不肯罢休,少有太平时候,直到十年前,归墟魔族再袭南荒,将斗得两败俱伤的本地势力一举拿下,无论正道还是魔修,一律采取顺昌逆亡的手段,漫天黄沙里的血腥气十年未净。
多年乱战,不仅损耗了南荒境的实力,也将这里的生灵磨砺出一股子悍劲,面对强敌鲜少有坐以待毙之辈,可即便他们悍不畏死,终究是以卵击石——率领大批魔兵攻占南荒境的大魔,乃是归墟三尊之一,魔龙罗迦。
十年前北极之巅一战过后,罗迦尊并没有回到归墟,而是退往南荒境与欲艳姬会合,这位早已蛰伏在南荒魔修势力中的女魔端得狠辣狡猾,跟罗迦尊玩了场漂亮的里应外合,一边攻城略地,一边铲除异己,在不到十年间将南荒境里那些刺儿头一根根拔掉,连同那些不世出的老顽固一块儿粉身碎骨,最后她将人皮一扯,展露出艳色逼人的恣意本相,祭起暗中布设的六道封魂阵,将南荒修士们栖身的朱雀城化为血浊之地,引群魔破土将他们屠戮干净。
作为南荒境至关重要的中心城,朱雀城在此战后就被魔族占领为巢穴,欲艳姬仍不罢休,以此为轴扫荡了方圆八座城池,配合六道封魂阵,打通城池之间的壁障,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庞大魔窟,万魔朝拜,群邪跪伏。
自此之后,南荒境就换了一朝天日。
以重玄宫为首的玄罗正道并非没有针对此事进行打击,这十年来有络绎不绝的玄门修士或独行或联手来到此地,前者意图刺杀首恶,后者倾力攻打魔城,可归墟魔族为此筹谋千载,又有罗迦尊与欲艳姬亲自坐镇,不知多少英雄都成了枯骨。
不过,事无常定。
十三日前,罗迦尊手刃重玄宫岚长老,她本奉命操持坤德殿事务,因宫主净思前往问道台与常念、静观议事,南荒境又传来急报,言说魔族大开杀戒,不仅修士死伤惨重,连百姓也难逃厄运,更有数名重玄宫精英弟子深陷魔窟,她只能拿上净思的坤德令赶往祸地,以地坤万变之法将上万人传送出去,自己却被罗迦尊与欲艳姬截住。
这是个陷阱。岚长老在那一刻就明白过来,魔族无故开杀是因他们得知了非天尊死讯,想要定住军心,必得打开南荒吞邪渊加快战争征伐以,可是南荒吞邪渊连同失控的朱雀法印一起被镇压在朱雀门内,若非净思亲至,就只有她的坤德令能作为门钥匙将其打开。
欲艳姬用万人性命做饵,是算准了净思一定会来,届时不仅能开朱雀门,说不定还能把地法师围杀在此,却不料棋差一招,来的人是岚长老。
欲艳姬大怒之下,将岚长老的头颅高挂在城楼上,仍觉气不顺,准许麾下群魔大飨三日,不禁血食。如此一来,本就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南荒百姓就遭了殃,无数魔物四散觅食,连尚未成人的孩童也不放过,一时间哀鸿遍野。
然而,昨天一早,有守城魔兵惶恐来报,说前夜出行捕食的魔族都被人送了回来。
一千三百四十六个魔物,一千三百四十六颗脑袋,跟垃圾般堆积在朱雀城门口,而本该挂在旗杆上的岚长老头颅已经被来人取下,珍而重之地收入棺盒。
欲艳姬匆匆等上城楼,正对上他冷漠如霜的眼神。
剑阁之主萧傲笙,出关。
修炼千年,萧傲笙天赋非凡又底蕴深厚,他所欠缺的从不是苦修,而是一场澄明顿悟。然而,萧傲笙半生耽于心障,即便早摸到了无为之境的门槛,却为尘缘过门不入,直到天圣都一役后,他与御飞虹尘缘既断,回到道往峰闭关潜修,终于踏进了这层境界。
第一剑,大雾遮天,吞没魔族不知凡几。
第二剑,生杀逆转,欲艳姬从迷雾中狼狈飞退,双臂血肉褪尽已成白骨。
第三剑,霜寒惊破,罗迦尊闪至欲艳姬身前,右手化为龙爪迎锋而上,刀枪不入的鳞片竟被剑刃洞穿!
罗迦尊首次肃然念出了对手的名字:“剑阁……萧傲笙。”
欲艳姬被他护在身后,看着白衣墨发的青年抖落剑上血滟,不受控制地想起千年前灵涯真人剑斩魔龙的一幕,而眼前这个人正是萧夙的亲传弟子。
萧傲笙的剑与萧夙不同,可对于敌人来说,他们一样锋利。
这一战打得惊天动地,萧傲笙一剑把朱雀城楼劈成两半,罗迦尊化为魔龙将他打入尘埃,一道一魔皆未留手半分,几将此方城池夷为平地,魔龙长尾被他一剑钉在地上,萧傲笙生挨一掌险被打碎脊骨,直到欲艳姬召集万魔众将成杀阵,萧傲笙才被匆匆赶到的青木带离战场。
大雾散尽,满地只剩下森森白骨,不见涓滴血流。
“……师兄他,已修成了无为剑域。”
暮残声说出这句话时,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跟琴遗音来到南荒境已有半日,发觉此地情势异常,便化身为一名魔修混迹其中,很快打听出事情始末,顿时百感交集。
他还记得那位岚长老,尽管只是十年前的短暂会面,却是那时候难得对他不带任何偏见的长者,听闻她惨死殉道难免惊怒交加,继而得知萧傲笙进境如此,又被牵扯出不久前中天境里的种种悲欢。
“生死有命,她自己做了这选择,死而无憾已是好结局了……倒是你那师兄,未料会有这般造化,倘若能在南荒境立下大功,下任重玄宫主怕是舍他无人了。”琴遗音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阳光下暴晒,尚未凝结的冰霜很快化成水珠,使他浑身像只落汤鸡,好在下一秒就被魔力蒸发。
他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喜悦,自打踏入南荒境,那种被冰雪封冻的枯寂寒冷就被炎热缓解,不过琴遗音很清楚这种愉悦十分短暂,道衍和常念很快会察觉到他的气息消失在潜龙岛上,即便自己设法遮掩天机,怕也不能久安,必须加快动作。
与琴遗音相对,暮残声就十分不喜这里,他融合了白虎法印,南荒境又被朱雀之火炙烤千年,烈焰气息弥久不散,燥热之意在心中窜如火舌,他得时刻凝神静气才能压住体内蠢蠢欲动的白虎之力。
想到这里,他转头问道:“你既在千年前来过这里,可知朱雀门在何处?”
“你不想掺和这场道魔之战?”
“我想帮忙,但要先解决你的问题,现在尽量避开他们。”
琴遗音很喜欢他的答案,却是摇头:“可惜了,朱雀门就隐藏在朱雀城地下。”
暮残声:“……”
见他脸色一苦,琴遗音又雪上加霜地道:“而且,千年前我能用婆娑天直抵朱雀门中,现在却是不行了,咱们要么强破三宝师的封印,要么就去拿回坤德令。”
不仅不能避开,还要亲自上门拜访。
暮残声忍了又忍才把脏话咽回去,估量了双方实力,果断道:“何时动手?”
魔族得到坤德令已有四日,朱雀门至今未开,说明即便掌握了门钥匙,仍要等一个天时。琴遗音掐算了片刻,眸中闪过精光:“五日后子时三刻,水行生煞,于火行大不利,正是朱雀之力每年削弱最低时,他们要等在那时动手开门,才能避免朱雀烈焰破门而出,把方圆百里都焚烧干净。”
“也就是说,我们有五天时间。”暮残声看了眼天空,“或许更少。”
魔族要等水行生煞,他们还要躲避道衍和常念,要想从神明和天眼下销声匿迹无异于空谈,暮残声不抱这种侥幸,就只能与时间争命。
正巧,一队外出捕食的魔族恰好返城,它们身上有浓重血气,押了四辆囚车,里面满当当塞了许多人,暮残声本以为是不幸被抓的百姓,结果定睛一看发现这些囚徒其实不止人族,且个个带伤,真元四溢,分明是被打残俘虏的各族修士。
他跟琴遗音对视了一眼,趁着风沙漫天,迅速钻进了囚车里抱成一团,以心魔的障眼法,无论囚徒还是魔兵都没察觉里面多了两人。
守城的魔族见到这支队伍回来,先是横刀拦下,另有十来个魔兵上前检视,发现有近三十个修士,脸上神情顿时一松。
“好货色!”
原来,两天前罗迦尊与萧傲笙一战后受创不轻,欲艳姬更是被无为剑意吞噬双手血肉,急需修士的血肉真元作为补食,这支队伍便是奉她之命专门去捕杀落单的修士,每日至少出行一次,带回猎物至少不下十人,且没有一个能活到第二天。
这样的举动自然引来修士暴怒,两天来没少有玄门弟子对魔族见之必杀,若非重玄宫还没下令出军,怕是已有修士想要集结上门了。
算上暮残声与琴遗音,这支队伍今天带回了二十八个猎物,它们将囚车赶入城中,早已等候在此的一个女魔立刻眼睛大亮,引着车队赶往宫殿。
有了两日补食,欲艳姬手上伤势已经痊愈,负责此事的女魔略一思量,想着玄门修士快要按捺不住,将这波猎物分成两股,一半先行关押,一半直接送去。
不知好运还是触衰,暮残声没被选中做肉菜,倒是琴遗音给他自己幻化出一张楚楚可怜的清秀男子形貌,脸色苍白身形羸弱,立刻入了女魔的眼,直接被拖出去等死。
暮残声心想,这女魔头八成是嫉妒他长得美。
连同琴遗音在内,十四个被选中的修士都被一根缚仙索捆住,如一串待宰羔羊般被魔兵推搡入内,剩下十四人则被赶回囚车,即将送入地牢做储备粮。暮残声权衡了片刻,在其中一个修士身上埋下雷咒,借着一道腥风隐去身形,往宫殿折返回去,收敛了全身气息,悄然潜入了宫殿里。
这座宫殿很大,若非琴遗音一路上留了印记,暮残声几乎要把自己绕晕,等他终于赶到位于正中的主殿,就险些被腥臭味熏了个倒仰。
送进来的十四人,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就只剩下个零头。
倒在地上的十具尸体个个死不瞑目,丹田都被挖开,浑身就剩下个皮包骨,血肉精魄一概没了,被强行压跪在地的剩下四人恨得双目充血,仍控制不住浑身战栗。
欲艳姬一身红衣艳如血染,手捧一个白玉盘子,里面盛着几团鲜血淋漓的金丹,对王座上的青衣男人柔声道:“尊上,新取的好物,多用一些罢。”
罗迦尊的样子依旧没什么变化,不知是否因为伤势,他的神情有些倦怠,随手取了一颗金丹吞入腹中,便摆了摆手:“不用了,你下去吧。”
“尊上,您的伤势还未……”欲艳姬面露忧色,正要劝说几句,却见罗迦尊施施然起身,步下台阶来到那四人面前。
目光一扫,罗迦尊手指勾起琴遗音的下巴,端详片刻才道:“长得不错嘛。”
暮残声憋住一口气没发作,又觉得他语气古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发现不对劲——琴遗音这缺德鬼所幻化的容貌,颇似当年眠春山神虺神君。
他心里一跳,吃不准罗迦尊的心思,又唯恐欲艳姬看出什么。
欲艳姬手托玉盘款步走来,正要仔细端详,罗迦尊却已把那修士按在怀里,手掌狎昵地滑过他背脊,似乎满意那清瘦身段:“挺好,留下陪陪本座。”
“尊上喜好这口?”欲艳姬抬眼只能看到修士黑如鸦羽的长发和露出来的半截白皙颈项,眉眼流露出些许委屈,“难道奴不比他美吗?”
罗迦尊不咸不淡地道:“你不乐意?”
“奴不敢。”欲艳姬一福身,“只要尊上喜欢,奴就欢欣无比。”
罗迦尊似乎被她的回答取悦了:“你可以下去了,剩下三个随意处置。”
欲艳姬笑里藏刀,抬头又是一脸温顺:“那么这盘金丹……”
“本座说了,不用。”
欲艳姬端着盘子的手紧了紧,依旧柔声问道:“是否货色不够上佳,难合尊上心意?”
罗迦尊这次没说话,气氛一时凝滞,直到欲艳姬背后都渗出冷汗,才听他缓缓道:“你这么急着让本座养伤,是害怕玄门又将攻城,还是……想让本座早日替非天尊报仇呢?”
欲艳姬浑身一寒,她连头都不敢抬,直接跪在地上:“奴只是担心尊上的伤势。”
“那是本座委屈了你?”
“是、是奴不知分寸。”
罗迦尊终于笑了,他亲自把欲艳姬扶起来,温声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吗?”
“奴告退。”欲艳姬一抬手,原本噤若寒蝉的魔族婢女立刻上前,将那些尸身拖出去,满地血污也在转眼间清理干净。
她犹豫了片刻,看了眼那个低头不语的修士,低声问:“尊上,是否需要奴搬出寝殿?”
“不必。”罗迦尊一手抚摸那头如墨长发,目光却看了过来,“你以为谁都有资格陪本座共枕吗?”
欲艳姬脸上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再不多看一眼,示意守卫将剩下三人一并带走,自己也退了出去。
殿门关闭,分明是烈日当空的白天,可这里依旧昏暗。
暮残声隐在一根大石柱后面,屏息等待时机,只见罗迦尊重新坐回王座,只手托腮,对跪在下面的人懒洋洋地道:“说点什么吧。”
“你不适合穿青衣,换成玄色吧。”
沉默片刻后,琴遗音如是说道,他抬头露出那张与虺神君少说七分像的容颜,神态温柔一如那位眠春山神。
罗迦尊目光如有实质般钉在这张脸上,许久不语。
暮残声背脊一寒,浑身绷紧如弓弦,却见琴遗音站起身来,原本脏污的衣袍化作如水青衫,他缓步走上石阶,居高临下地看着罗迦尊,唇角微勾,眉眼弯弯。
若说刚才还只七分像,现在已像了个十成十。
琴遗音俯下身,手指描摹过罗迦尊的脸庞,柔声问道:“大人觉得,我如何?”
暮残声:“……”
他浑身鸡皮疙瘩都炸起了,憋住一口气才没动,暗自发誓心魔要敢给他头顶青天,等下他就直接送其上天。
“自然是好。”罗迦尊似是痴了,伸手捧住那张脸庞,“让我魂牵梦萦的……就是这张脸,可惜了。”
“可惜什么?”
“这张脸同样不适合你。”
琴遗音终于笑出声来,往后退了一步,罗迦尊捧住的那张脸庞却还留在他手上,竟是一张薄如蝉翼、栩栩如生的面具!
“可惜你心眼儿太小,不叫欲艳姬看看这张脸,白费我一番好意。”琴遗音啧啧笑道,“看来,你是挺喜欢她了,连这点趣兴都不叫我满足。”
暮残声目光一沉,他将气息收敛得更隐秘,心里却如掀起涛浪——这两个家伙,究竟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