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道法万千,各路修士多不胜数,然道途如同登山,能够登顶者是万里挑一,绝大多数都只能在半山腰以下徘徊。
论起声乐一道的巅峰人物,琴遗音乃当世无愧的三界第一,早已达到了大音希声的境界,杀生救命、惑心明神都在他指下弦动时瞬息万变,若非他身为魔族,恐怕早已盛名远扬成就道统。
即便暮残声不精音律,听过了琴遗音的弹奏,就再无曲调能入得他耳中。
沈阑夕是打破这点的第一人。
既知魔族蛰伏海域中,劝返来客船队势在必行,偏不能贸然派遣弟子出岛,只可另寻方法,故而在暮残声提到以声乐咒术传递消息后,凤灵均与司星移议论了几句,觉得此法可行,沈阑夕便走出花厅,站在白玉窗栏前解下玉箫,垂首吹奏起来。
不同于琴遗音一弦撼天的惊心动魄,沈阑夕就像是流连茶楼画舫的文人雅士,没有固定的曲谱,只吹着一支舒缓小调,轻柔如溪水流淌,连明显的高低起伏都不闻,随风一吹就融入天地,若非厅中人皆耳聪目明,恐怕还以为他只是在装模作样。
“好道行,想不到沈家还有这样的后人。”正当暮残声犹疑时,琴遗音忽然在他心间笑了,语气玩味,听不出喜怒,“闭上眼,用心听。”
暮残声不明就里,只得依言而行,只听箫声越来越轻,整座岛屿上千般百种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清晰,悬挂在各处建筑内外的那些乐器仿佛被风中无形手指拨动,发出或喑哑或高亢的声音,又有海浪冲刷岩石、树叶沙沙、虫鸟低鸣、人声细语等接连响起,无数声音大作,却半点不显嘈杂,仿佛千百条支流奔向一处,声演其形,哪怕初至潜龙岛又是双目紧闭,脑中已经将这岛屿勾勒出来。
箫声一转,略微急促,暮残声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今日在潜龙岛外与魔族对敌的遭遇,从最开始有夺舍魔族被结界辨出,到最后姬轻澜率领群魔焚海而去,种种情形历历在目,他有心收拢思绪,却发现这些画面都随着箫声变奏飞快掠过,才知这不是自己的回忆,而是沈阑夕将本身意识刻入箫声里,通过千百共鸣,传递到每一个听到这些声音的人脑中。
一曲之功,恐怖如斯。
正当此时,箫声蓦地拔高,刹那间声裂云霄,暮残声猝不及防下只觉得那声音穿刺心脑,一口真气险些走岔,待他运转《浩虚功》心法平复内息,发现这片天地间万籁俱寂,脑中只余琴遗音戏谑的低笑。
一曲毕,沈阑夕收起玉箫走回花厅,向凤灵均抬手行礼:“回禀族长,我已将消息传递出去了,方圆三百里内海域生灵皆可闻讯。”
三百里,差不多就是潜龙岛到入海口的距离,事已至此他们已经不能顾及魔族是否会提前行动,以最快速度通知所有人才能尽量减少伤亡。
警示传出,众人针对潜龙岛的布防工事再商议起来,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凤灵均身为族长本该回转素心岛,他却只把凤袭寒派了回去。
“潜龙岛只是魔族要攻下的第一道关卡,守住素心岛才能保下凤氏的根基。”凤灵均将一道青龙之力注入素心如意中,亲手递还到儿子手里,“袭寒,为父已经守了素心岛一百年,从此以后要肩负它的人是你。”
凤袭寒眼眶一红,握紧素心如意转身离去。
魔族此行对青龙法印势在必得,仅凭潜龙岛现在的人力要想与之对抗委实相差悬殊,沈阑夕连夜调动弟子加强守卫,凤灵均亲自动身前往剩下十五座岛屿做下布置,反而是作为凤氏主家族地的素心岛无须另作安排,故而在离开栖凤楼后,暮残声加快脚步追上凤袭寒,向他打听沈阑夕的事情。
“我与清静真人并不熟络。”凤袭寒坦言道,“曾经听祖父提起,他是跟我爹一起长大的,两人亲如手足,可是在我出生前,清静真人就离开主家族地,常驻潜龙岛,很少再回去,我对他的印象也就不深。直到一百年前,族长之位更迭,我随祖父前往三元阁,不久后族中来信,说我爹接任凤氏族长后所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让清静真人做潜龙岛掌事,族里很多长老反对都没用,这才让我记上了他。”
暮残声心思微动:“因为他资历不够,还是说……他不姓凤?”
“第二种。”凤袭寒对这点倒是清楚,“凤氏虽然一族不排外,历代以来接纳了许多门客投奔,也收养了些外族遗孤,对于有资质的人不吝下心血栽培,其中不少都已经身居高位,但是……我祖父曾经说过,清静真人心里对凤氏有芥蒂,跟咱们始终隔了一层,也就我爹跟他多年情谊,其他长辈都有些不悦。”
虽是如此,凤云歌到底是通透开明的长者,面对那封族里传来的告状信,他并没有干涉自己儿子的决定,沈阑夕上位后也用雷霆手段震慑内外,不负凤灵均对他的信任和重用,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这才让长老们渐渐闭了嘴。
“清静真人是凤氏收养的外族遗孤吗?”暮残声明知故问,“我也算在玄罗走跳多年,从未听说过有沈姓大族,难道是哪方小家族的后人?适才他一曲声传三百里,当真好道法、好修为,没想到你们凤氏不光精于医道,还藏匿了声乐秘典呢。”
“咱们相识十年,也算一起走过生死场,刚才拿姬轻澜试探你是我不对,你现在有话大可直说,不必故意来套我。”凤袭寒似笑非笑,“左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这态度倒与司星移先前所说那样,看来沈家名声虽然由于岁月推移和家族消泯导致在外不显,在东沧境里却不是禁忌。暮残声这样想着,心里却不觉轻松,只在面上笑开道:“那你便跟我说说罢。”
“我也是看家族史记和听家族长辈说的。”凤袭寒回忆了一下,“沈家的历史颇为传奇,本是东沧境里一个小家族,连块大些的族地都没有,结果在千多年前出了位惊艳绝才的族长,沈家这才崛起,后来更是攻下潜龙岛作为族地,从此发展迅猛势不可挡,又历经两代,几与凤氏比肩。”
“沈家擅长的是声乐之道?”
“不错。”凤袭寒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了,在破魔之战爆发后,北极、南荒陆续陷于魔祸,东沧境也不能偏安,而沈家发展虽快却是根基浅薄,潜龙岛就成了魔族开启东方吞邪渊的祭坛。”
吞邪渊一旦开启,就是将人间与归墟直接连接起来,群魔往来无忌,所到之处无不凄惶。暮残声听到此处,声音不禁变得艰涩:“沈家是葬送在魔族手里?”
“是,也不是。”凤袭寒眼中流露出敬重之色,“当时青龙法印已在我凤氏传承多年,要想打开吞邪渊,必先夺得青龙法印,优昙魔尊为此亲至东沧,她魔威滔天手段诡谲,凤氏只得封锁族地,可是如此僵持下去,只会消磨族中子弟的心性和锐气,必须尽快打破僵局。”
暮残声屏息听着,藏在他体内的琴遗音不知为何也没说话。
“沈家与凤氏彼时相交和睦,深明大义,为解素心岛之围,他们主动开放了潜龙岛引群魔入内,倾全族之力鏖战,使凤氏得以冲出困局,与他们里应外合围杀优昙魔尊,最终守住了这方土地,让东沧境无数生灵逃过吞邪渊之祸。”凤袭寒回头看向栖凤楼,“凤氏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沈家更是全族殉道,仅剩三五稚子幸存,被凤氏收养,清静真人便是他们的后人……可惜,他已是最后的沈家人,若要看那世上血亲,怕也只有临水照影。”
东沧沈氏,终究已是不存。
暮残声告别了凤袭寒,沉默地回到潜龙岛弟子给自己安排的房间,甫一入内,他就掐了个禁制隔绝外界,轻声道:“卿音,你出来。”
琴遗音依言现身,他似乎是在心上那一亩三分地待得太久,一出来就伸了个懒腰,斜靠在软榻上:“怎么了?”
暮残声低头看着他:“凤袭寒说一千年前是优昙尊灭了沈家全族,可是按照你在昙谷里的说法,优昙尊在那个时候早已陨落,所以……做这件事的,是你吗?”
琴遗音反问:“倘若是我,你待如何?”
“我不信。”暮残声俯身与他四目相对,“杀人灭族这种事对你来说的确易如反掌,可是比起简简单单的杀戮,你更喜欢玩弄猎物,让他们自取灭亡……尤其,你对沈家另眼相待,恩怨也好,业障也罢,你舍不得给他们一个痛快。”
“你倒是懂我。”琴遗音满意地笑了,“我的确扮作优昙尊参与了那场大战,当初来东沧境也是为了夺取青龙法印,但我那时还没有得到魔罗优昙花,修为也不如现在深厚,贸然对上青龙之力难得讨好,与其跟凤氏拼个两败俱伤,不如借刀杀人,再去捡便宜。”
暮残声目光微沉:“你利用了沈家?”
潜龙岛与素心岛相距不远,哪怕是世交也难容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凤袭寒说两家本是世交,可他也是从史书记载和前人口中听说,偏偏这两样都可作假。
“我带你去看看。”琴遗音倾身与他额头相抵,嘴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既然你对沈阑夕好奇得紧,我就让你知道他日思夜想的都是什么……”
暮残声一挑眉,大敌当前他可不相信沈阑夕能睡得着,况且贸然入侵他人梦境委实冒犯,只是没等他拒绝,眼前就是一花,他的元神被琴遗音拖入幻境,那景象依旧是千年前的潜龙岛,只是比起在司星移梦中所见,沈阑夕意识里面的岛屿要显得模糊许多,楼阁倾塌,满地狼藉,不少地方还出现了扭曲,显得格外光怪陆离。
他怔了下,凤袭寒说沈阑夕是随其父一起长大,那么直到现在也不过二百岁寿数,沈阑夕脑海里怎么会留有千年前的潜龙岛印象?
琴遗音牵着他往中心广场疾步走去,一路上看到了许多尸体,有沈家人,更多的是魔族残骸,死状惨烈,没有一个活口,令暮残声觉得背后发寒。
快到广场时,暮残声在一片血泊里看到半块布满裂纹的白色面具,坚硬的面具被血液濡湿后变得柔软,似花瓣般软伏下去,他下意识看了眼琴遗音,后者侧头道:“是我当初撤离时留下的,还好走得快。”
千年前的琴遗音虽不比现在强大,可是凭借不死不灭之身足以睥睨八方英豪,潜龙岛上谁能伤他至此?暮残声心思急转,冷不丁琴遗音停下脚步,他抬头望去,只见那位于广场正中的祭坛已经被巨力碾碎,满地废墟里一站一跪两个人,跪着的中年男人手里紧握一块龙形印玺,绿似翠玉,透胜水晶,正是青龙法印的本相,只那法印上有一道血线,将整块印玺划分两半,一半通透青翠,一半污浊血红。
中年男人显然是想甩脱它,可那印玺好似长在了他手上,全身经脉虬结暴突,皮下精血真元肉眼可见地向法印涌去,他变得满身枯槁,跪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嘶声道:“沈南华,你这叛徒……”
站在他面前的年轻男子身着黑袍,眉眼乍看与琴遗音有些相似,细看却大不相同,暮残声分明没见过他,却在望见对方那沉冷眼神时微微一怔,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勾结凤氏,背离家族,让我沈氏子弟血洗潜龙岛……”中年男人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可他执着地望着眼前人,竭尽所有去诅咒,“沈南华,我以沈氏第五代族长之名诅咒你……终你此生,永夜难安,必将孑然一身,死无葬身之地……我沈家但有一支血脉尚存,铭记此恨,誓报此仇!”
被称作“沈南华”的年轻人听到这般咒怨,面上古井无波,只将衣摆一撩跪了下来,朝这将死之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道:“族长遗命,沈南华领受!”
说罢,他猛地提掌落在中年男人面门上,整个幻境霎时黑暗,所有光芒次第泯灭。
元神回到躯壳,暮残声蓦地睁开眼,只见琴遗音懒懒地瘫在榻上,手指勾来桌上的一盘葡萄,连皮也不吐,优哉游哉地吃了起来。
“刚才那是……”暮残声仔细回忆了一下,脸色慢慢变了,“沈阑夕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这些?”
“沈家最擅长的就是声乐,不只是音律,更在于声音本身。”琴遗音吐出一颗籽,“那第五代族长名为沈乐,最精通言灵咒,他以碎魂为代价加上全族人的咒怨下了两个诅咒,一咒叛徒不得好死,二咒后代铭恨于心……也就是说,沈家那些遗孤包括他们的子子孙孙,从知事起就会被咒怨纠缠,直到大仇得报。”
“沈家死于魔族之手,那他们找……”暮残声瞳孔微缩,他想起沈乐临终时提到“叛徒”和“勾结凤氏”,心里顿时翻江倒海。
“对,凤氏收养了沈家的遗孤,可那些孩子心里都埋了仇恨的种子。”琴遗音笑得诡秘,“凤氏收养了好几个沈家孩子,可活到现在的沈家血脉只剩下沈阑夕一个,你说这其中有什么门道呢?”
他的意思昭然若揭,暮残声心下惊骇,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轻易下决断,反而问道:“你认为沈阑夕会借这次机会临阵倒戈?”
琴遗音又吃了颗葡萄,似笑非笑:“谁知道呢。”
“既然不知道,那就且待他自己选择,或由凤族长定夺。”暮残声不由分说地抢了葡萄盘子,“他人的恩怨,你看着便是,不许做推手。”
“你好无聊。”琴遗音抬了抬眼皮,“你就把我困在心尖儿上,连点乐子也不让我找。”
“我怕你玩死自己。”暮残声道,“别忘了,非天尊如果拿到了青龙法印,第一件事就是对付你。”
琴遗音终于不开腔了。
暮残声看他消停,剥了葡萄皮喂给他,同时换了个话题:“你能恢复姬轻澜的记忆吗?”
这个问题他在中天境就问过,彼时心魔的回应是可以做到但不愿为此与非天尊翻脸,眼下双魔盟约已破,暮残声便旧事重提了。
琴遗音衔走葡萄时舔了舔他指尖,这才反问:“你还想把他拉回正道不成?”
“想,但是不能。”暮残声叹了口气,“先不说他本就来历成谜立场扑朔,单他犯下的累累业障,就已经不是恢复记忆便能用‘苦衷’二字一笔勾销的,谁也没资格替那些死难者原谅他。”
“既然你决定要斩他,何必多此一举?”
“他活得太糊涂,至少死要做个明白鬼。”暮残声闭了闭眼,“何况,他现在是离非天尊最近的存在,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伊兰恶果将他的元神和肉身融在了一起,记忆由非天尊亲手篡改,倘若我现在出手修正,他会当场骨毁魂销。”琴遗音垂下眸子,掩去刹那流转的暗芒,“我需要一个时机。”
暮残声不疑有他,安安静静地投喂完一盘葡萄,成功把堂堂心魔酸倒了牙,这才净了手上榻安歇。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