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澈话音落下的瞬间,闻清临倏然瞪大了眼睛。
这六个字简直如同一记惊雷,在闻清临耳畔炸开。
他脱口一句:“为什么?”
竟有父母想要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这个念头在闻清临脑海划过一瞬,就又蓦然被他打断了——
不,闻清临在这一刻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那辆白色面包车当时冲撞而来的方向,本就是冲他来的。
但这又是为什么?
闻清临感到无比匪夷所思,且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就算沈渟渊父母想要谋杀的人是他,就算沈渟渊没有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将他护进怀里,可毕竟他们当时就坐在一辆车里,这么大的事故,沈渟渊的父母就真的能确保他们儿子毫发无伤吗?
还是说…
他们其实根本不在意沈渟渊死活?
意识到这种可能的瞬间,闻清临呼吸都滞了一瞬。
“借一步说话?”韩澈忽然开口,将闻清临拽回神。
闻清临抬眼,见韩澈指了一下一旁吸烟区——
是透明玻璃房,站在里面同样能够看到急救室门口的情况。
确认了这点,闻清临才点了下头。
两人一同走到了吸烟区里,韩澈从口袋中摸出盒烟,朝闻清临晃了晃:“介意吗?”
闻清临扯了下唇:“给我一支,谢谢。”
韩澈明显愣了一下。
知道他在想什么,闻清临语气略松了两分,轻笑道:“沈渟渊最初知道我抽烟时候也很惊讶。”
韩澈这才回神,边应了声“确实没想到”,边利落递了支烟过来。
闻清临接过那支烟送至唇边,婉拒了韩澈要为自己点烟的绅士行为,只是从他手中接过打火机,自己点燃了,就把打火机还了回去。
深深吸了一口,闻清临总算感觉到一直抽痛不止的大脑神经得到了片刻舒缓。
韩澈也点了支烟深吸一口,终于起了个话头:“渟渊家里情况,他以前同你讲过吗?”
闻清临忽然觉得今天这支烟格外苦涩,他抿了抿滤嘴,还是摇头如实道:“还没来及讲,我只知道…他应该和他父母关系不太好。”
“关系不太好…”可韩澈听后,将这五个字重复一遍,竟蓦然笑了一声。
笑声里嘲讽意味很浓。
片刻后,他才掸了掸烟灰,淡声道:“渟渊和他父母之间,没有什么关系好坏。”
这句话是真把闻清临听愣了——
什么叫没有关系好坏?
即便是像他家里这种情况,也可以很直白讲,他和家里关系很差。
可韩澈的下一句话,闻清临就立刻明白了——
韩澈说:“因为自渟渊出生的那天起,就是被彻头彻尾当作工具的。”
人对工具只有利用,当然无从去谈关系好坏。
“沈老爷子也就是渟渊的爷爷,放权很早,在渟渊出生前一年,老爷子就决定退位让贤,把沈誉整个交到儿子手里了,他就两个儿子,一个是渟渊他爸沈达,另一个是渟渊的小叔沈跃。”
不给闻清临震惊发愣的时间,韩澈已经条理分明叙述下去。
“一般来说,家业更习惯于交给长子,不过沈家是个例外,因为沈跃无论是能力还是品性,都比他哥要强出不少,因此当时最终得到继承权的,就是沈跃。”
韩澈吸了口烟,眼底划过一瞬讥讽神色,他继续道:“眼看自己斗不过弟弟了,沈达当时觉得,自己对比弟弟唯一的优势,就是弟弟年轻还没有成家,而他已经结婚了,只要尽早生出个儿子,从小培养,就还能有机会重掌权力。”
闻清临顿时就明白了韩澈的意思——
这就类似古代争夺皇位一样,自己争不上了,还可以培养自己的儿子当作傀儡,只要能一直牢牢掌控好儿子,那等儿子长大成人有机会继承皇位的时候,自己当然也就重新掌权了。
所以韩澈才会说,沈渟渊自出生起就是被当作工具的。
当作争夺权力的工具。
“可以说渟渊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噩梦就开始了,”韩澈垂眼看着指间火煋明灭,语气没什么起伏,却无端听起来就显得压抑,“严格到称得上变态的培养训练本身倒还是其次,毕竟渟渊那小子是真天赋好,学得再多也不至于很吃力,真正的痛苦是,他从小就被洗脑式灌输的,类似‘任何欲望都是可耻的,都是绝对不被允许存在的。’这种荒谬言论。”
听到这里,闻清临隐约感觉到了,沈渟渊向来表露出的温润内敛模样从何而来——
那或许并不仅仅只是伪装,而是长年累月的收敛与强压。
只是…
闻清临想,所谓的“灌输”,恐怖绝不只是言语教导这么简单。
果然,就见韩澈又吸了口烟,边将烟头熄灭在一旁,边往下道:“至于是怎样灌输的,我简单举例给你听一听。”
“渟渊从出生起就没玩过玩具,他父母当然不会给他买,亲戚朋友送来的,自然也全部被收了起来或者直接转送出去,总之,没有一个到过渟渊手里。
渟渊三岁那年,被带去一场圈内宴会,那场宴会小孩很多,其中也有我,一群小男孩拿着
手里玩具枪玩起了枪战,只有渟渊一个人没有玩具枪,就站在假山后面背古诗,我从小就爱玩,也比他大三岁,当时看他一个人背诗好可怜,就把自己的玩具枪给他了,带着他一起玩…
只是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那是渟渊第一次被“教育”,因为那天他回家之后,第一次主动提出说想要一把玩具枪,但结果就是他被关在房间里,背了整整八个小时古诗,从下午四点一直背到晚上十二点,中途甚至没让他吃过饭喝过水,一直到被从房间里放出来,沈达还跟他说,要他保证以后都不会再说“我想要”这种句式,才准许他去睡觉。”
闻清临听到这里已经完全震惊了,饶是想到了所谓的“灌输”绝不简单,也是真没想到竟会夸张到这种程度——
外人眼里含着金汤勺出生的沈家小少爷沈渟渊,在年仅三岁这样一个稚嫩的年纪,竟就要遭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他想要一把绝大多数同龄男孩们都有的玩具枪而已。
直到指间那支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烟灰灼了一下闻清临手指,烧灼痛感才将闻清临生拽回神。
闻清临丢了烟头,压下心尖弥漫开来的苦涩心疼,示意韩澈继续。
韩澈便又举了两个例子——
一个发生在沈渟渊七岁那年,自三岁时的那次教训过后,沈渟渊竟就真的没再讲过“我想要”了,但那时他毕竟还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很容易对外界感到好奇,因此七岁这年,偶然在学校看到了一个同学带的乐高模型,沈渟渊就又感兴趣了,只不过这次他没再回家说“想要”,而是直接用自己偷存下来的压岁钱,要同学帮他买一个,只是…
只是这乐高确实买回来了,沈渟渊也确实自己拼成功了,可周末带回家里却被他母亲发现了,才拼好的乐高就被他母亲直接从四楼丢了出去,摔得稀烂,不仅如此,那个周末沈渟渊还一直被关在房间里做奥数题,比这更过分的是,白天做题,到了晚上沈渟渊父母竟还不让他睡觉,反而把他赶去了庭院里罚站,一站一整晚,恰好那天来了冷空气下了场大雨,沈渟渊最后因为体力不支又受凉发高烧,竟就直接昏了过去,可等他昏迷醒来时,不但没有得到分毫安抚,沈达反倒严词告诉他:“这就是怀揣不应有的欲望所要付出的代价。”
另一件发生在沈渟渊十二岁时,因为从念小学起就被父母要求跳级,因此沈渟渊小学只念了四年,初中念了两年,十二岁就已经初中毕业了,那个暑假他看到了韩澈的单反相机,开始对摄影感兴趣,于是便同韩澈一起报名了一个摄影兴趣班,原本是连续十天课程,可上课的第二天,沈渟渊就被怒气冲冲的沈达当着兴趣班所有老师同学的面,强制带走了,接下来那一整个暑假,除非必要,沈渟渊都没再被允许出过门,那长达两个月足矣称得上软禁的生活给了沈渟渊重重一击,让他切身体会到,他根本无法逃脱他父母的管控,至少在当时不可能。
“那两个月我一直都没见到渟渊,”韩澈望着虚空出了片刻神,讲了这么多话,他声音已经染了些微哑意,“等再见面已经是高一开学了,好像沈达当时特意和学校打过招呼,没把我和他分到一个班,不过毕竟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碰面的机会还是不少,我当时就觉得他变化很大,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小小年纪看起来比一群比他大至少三岁的人都老成。
他好像真的长成了他父母一直希望的那样,很优秀,非常优秀,无论大小考试都是雷打不动的第一名,而同时,所有高中生感兴趣的东西,无论是篮球还是游戏,亦或是什么早恋赛车,他看起来都毫无兴趣,我基本看不到他情绪波动的时候…总之,他那时候确实优秀得像台机器,同样,也好像真的无欲无求得像台机器了。”
听韩澈这样描述的时候,闻清临不自觉在脑海中勾勒起少年时期的沈渟渊模样,却发现时而熟悉时而陌生。
熟悉是因为,闻清临见过不少沈渟渊无波无澜的模样,曾经,他也总是不乐意看到那副模样,总是一看到就忍不住用各种手段去打破。
而陌生却是因为,闻清临同样也见过不少,沈渟渊不那么无波无澜,反而情绪波动明显的时刻。
并不真的那么像台机器。
不过闻清临并没有打断韩澈的回忆,而是听他继续道:“这种情况一直贯穿了渟渊的高中三年,我虽然比他大三岁,但那时候也毕竟就是个高中生,对他们家情况看得不是特别明白,我就是看他这样觉得不舒服,总想带他玩,因此在终于高考结束,又恰好碰上他父母都去国外出差一周的机会,我就想把他也带出去旅游一周,为此特意还做了不少计划…
他原本是同意了的,可却临出发前一天又说什么都不肯去了,我最初以为他是被初中毕业那两个月关怕了,留下心理阴影了,所以不敢走,还是要留在家里,但后来才知道这小子竟然也没留在家里,而是一个人找了个海城周边的山庄里待了一周,每天与世隔绝,日常就是看书喝茶练字…我当时还小,知道的时候特别不能理解,不明白他才十五岁,怎么就把自己活成这样了…后来才明白,他不是怕,也不是真的多喜欢喝茶练书法,他只是长年累月在他父母那种变态压抑下,把真实的自己,人之常情都会有的最普通的欲望,都敛得太深了,好像我们生活里的种种世俗快乐,都没法再打动他了。”
闻清临薄唇微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问,却又都悉数卡在喉咙里,连讲一个字都觉得干涩。
韩澈又兀自陷在回忆里静默了片刻,才掸了掸烟灰,继续道:“不过自大学起,或许是因为终于可以住校了,和他父母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他状态也相对好了一些,至少能偶尔看到笑容了,不过那种笑容也总是很浅淡的,就好像只是停在表面,出于礼貌笑一笑而已…”
这种状态的沈渟渊对于闻清临而言倒并不陌生,两人结婚之初,沈渟渊就总给闻清临这种感觉——
很温和,绝不冷漠,但却显得浅淡而疏离。
“真正有所转变,”又听韩澈道,“是在渟渊大四那年。”
“大四?”或许是这年正好是闻清临大一入学,闻清临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又忍不住问,“为什么?这年是发生了什么吗?”
可这一次问题出口,却没有立刻等来韩澈回答。
韩澈吸了最后一口烟,在烟雾缭绕间垂眼看过来,眸光难辨,他在心里回答——
因为这一年,渟渊遇到你了。
时至今日已经过去十年之久,可韩澈到现在却依然记得第一次发现沈渟渊有转变的那一天。
那是那年国庆假期前,校内组织一年一度的篮球赛。
过去沈渟渊当然从没有参加过这种比赛,高中没有,大学前三年也没有。
可那一次却破天荒参加了,别人都猜他是想在毕业之前留下些许属于学生时代的回忆,可只有韩澈知道,这绝对不是真实原因。
那时他和沈渟渊是同年级并不同专业,他学摄影专业,而沈渟渊在家庭要求下学金融。
那场篮球赛很巧的,就是他们两个学院比。
他们做了十数年好兄弟,那倒是第一次在场上做对手。
最初不清楚沈渟渊篮球水平,毕竟很少见沈渟渊打篮球,韩澈还想适当放下水,怕自己这心思深沉很多年的好兄弟好不容易打次篮球,再输得太惨烈,回头更自闭了…
可开场三分钟,韩澈就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沈渟渊这人真就是天赋流,做什么都能做得好,明明平时也基本没见他练习过,可他打起篮球来的技巧姿势,却都熟练得像个老手。
更重要的是,投篮准头一绝…
别说放水了,韩澈是必须得全力以赴,才能勉强跟沈渟渊较个高低。
那场篮球赛观众极多,打到最后其他同学根本配合不上他们节奏,可以说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双人秀。
当然,韩澈是被迫“秀”的那个。
他最初想不明白沈渟渊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忽然要参加篮球赛也就罢了,竟还每分每秒每个动作都秀得像公孔雀开屏——
和他一贯的早熟沉稳模样亳不相符,倒是有了两分那个年纪的少年人,所独有的风发意气。
因此韩澈一边无奈应付,一边却也真的欣慰又稀奇。
而直到那场比赛结束,沈渟渊最终以一个三分球取胜,赢过了韩澈。
在全场快要把场馆房顶掀翻的尖叫声浪中,韩澈看到秀了全场的沈渟渊,第一次偏头看向观众席。
韩澈下意识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于是在那一刻,终于知道了沈渟渊这所有转变的来源——
那里坐着一个男生,韩澈认识,姑且能称作他的同院学弟。
相貌出众得像画,气质也出尘得像画。
大一一进校就获得了极高关注,本人却好像对这一切都毫不在意。
韩澈还清楚记得,前不久沈渟渊才问过自己,这个男生的名字。
那是韩澈所有记忆中,沈渟渊第一次关注一个陌生人。
那正是闻清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