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初中时就写得一手好字,和现在差异不大。
他贴到手账本上的日记经过精心剪裁,并非完整内容。
前几页记录的是他和关雪息的初相识:
“今天我又看见那个男生了,听说他叫关雪息。好稀奇的名字,我猜他的家长爱看偶像剧。
“上回海选考完试出来,他听见我和别人对答案,说我最后一道大题做错了,当面就帮我讲题。我不想听,最烦他这种人,热情,爱秀,我又不认识你,管得真宽。
“只要他稍微有点眼色,就能看出我的不耐烦。可他竟然坚持讲完了。我觉得,他不是好心帮我解惑,纯粹是在发挥他比我牛X的优越感。
“果然,我的感觉没错。今天再见面,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读到这里,关雪息皱起眉,有点想打陈迹,又有点想笑。
接着往下看:
“是我主动打招呼的。
“他身边围着好几个朋友,以往这种场合我从不加入,但今天我考得很好,忍不住想和他对答案,帮他挑点毛病,杀杀威风。
“可惜毛病没挑出来,他比我想得厉害。性格也没那么糟,竟然以为我是好心,想和他交朋友。
“搞笑,谁像他那么闲,考试还要拉帮结伙,无聊不无聊?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请我喝汽水,我没拒绝。
“他说他是冲第一名来的,问我想考第几。当然是第一,我不喜欢虚伪地说随便考考,不在乎名次。关雪息很傲慢,声称有他在,我绝对考不了第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挨我很近,笑得很嚣张。我能清楚地数出他有多少根睫毛。我的关注点不应该是这个,但他的睫毛实在太长,有点离谱。
“他看我的眼神也带着打量,很熟悉,我总在经历。有时我觉得人和货物没区别,一旦出现在别人眼前,就会被估价。
“我是不值钱的那种,关雪息很值钱。他长得白净,穿名牌,爱笑,自信张扬,讨人喜欢。我走路低着头,嘴巴像是缝死的,家境差,老土,不爱搭理人,别人也不爱搭理我。
“突然觉得,我能和关雪息聊到一块儿也挺神奇。他是来者不拒,我是为什么?
“我竟然把他写进了日记里。”
相识到此告一段落,中间有一段很长时间的日期空缺。
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里陈迹没记录与关雪息有关的事情。
他们不在同一所初中上学,只有省联考开考时才能有一星半点的微小交集。
关雪息继续往后翻:
“最近我事事不顺,心情很差,一直担心的噩梦竟然成真了。
“不知道怎么办。
“今天又去考试,见到关雪息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如果他是我,他会怎么办?
“他那样的人大概事事顺心,过得快活,永远也不可能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
“我突然很想向他诉苦、求救。可我们不熟,也许我们第三次见面,他依然记不住我叫什么名字,这算什么朋友。
“今天他似乎没考好,脸上写着不开心,有个男生帮他买了汽水,他微笑着说不想喝。表情是微笑的,但眼里全是不耐烦。原来他的性格没我想得那么好,或许第一次见面时我的感觉是对的。但那个男生看不出来。
“我原本不想过去,见状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关雪息记得我,叫了声‘陈迹’,我很欣慰。
“心情突然变好了一些。
“这种关系不能算朋友,但他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陈迹的笔迹时而清晰时而潦草,很敷衍。
当初的他肯定想不到,这么私密的日记有一天会呈现在关雪息面前。
日期一次次跳跃,大部分内容和省联考有关。
一开始记录的是陈迹和关雪息见面时发生的事,后来陈迹受生活中那个“成真的噩梦”影响,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写日记的笔调也变得压抑。
接下来连续很多页,都是他单方面观察关雪息的记录,关雪息并不知道自己在被他看着。
“又去考试了,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参考。
“最近状态很差,学不进去。考试卷子意料之中没答好,不用找谁对答案我也知道,我八成拿不到晋级资格。
“这几天好热,又到盛夏,我最讨厌的季节。
“关雪息穿了件短袖,他白得不像男生,戴棒球帽,呼朋引伴从我面前走过,没看见我。
“以前我以为那些人是他同校的朋友,后来才知道,是他在省联考上临时结交的。搞了半天我什么都不是。
“他似乎长高了一些,也可能是错觉,或者我矮了,越发站不直,头快低进泥土里,生怕他看见我。我脸上有伤,他看见的话会觉得奇怪吗?会好奇吗?会来多问几句吗?
“不会。
“他根本都没看见。其实我也不想被他看见,我俩不是同类人,算了。
“我承认,我想向他求助。但我知道他不会帮我,怎么帮呢?不尝试好过遭受冷眼,我什么都不讲,还能假装我曾经有过一个很爱笑很友善的朋友。如果讲了,他露出和其他人一样事不关己或是担心惹祸上身或是嫌麻烦的冷漠面目,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况且,他真的帮不了我。我太懦弱,总希望有人能拉我出泥潭,可他也只是一个小孩,我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病急乱投医,道德绑架。
“我自己的事,我能处理好。”
日期又跳了一段时间。
陈迹的笔迹前所未有地凌乱起来,甚至写了很多错别字: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你他妈去死!最好死!
“我和妈妈都自由了,虽然我可能,要被关起来。
“脑子很乱,我不想承认我害怕。关雪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又想起他了?考试已经结束了,他应该是第一名吧?”
这几页纸片被裁掉了大半:
“今天省联考颁奖,我忍不住来看他了。
“我觉得我想见的人不是他,是那个没能像他一样走上领奖台的我自己。
“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但幸运儿不多,倒霉鬼也不多。关雪息是幸运儿,各方面都好。我是倒霉鬼,挑不出来一点好。
“他还是那么亮眼,又高又白又自信,阳光洒在他身上,颁奖的老师对他笑了又笑,台下的家长和学生们满眼羡慕。省电视台竟然派了记者来,有一台摄像机对着台上拍,学生们都怯场了,鹌鹑似的缩脖子低头。但关雪息不是鹌鹑,他是孔雀,是凤凰,他可真耀眼啊。
“他是我一辈子都成不了的那种人,他的人生刚刚开始,我却已经走到末路了。
“现在的他在光里,我在暗处。十年后,二十年后,他大概已经功成名就,我呢?在哪个地方苟活?我还活着吗?
“我突然有点恨他,也突然觉得,我忘不了他了。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我和他在考场上一较高下,当朋友,做知己,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是杀人犯。”
最后几行字迹几乎叫人认不清,是一段摘抄的诗: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陈迹最后写:
“关雪息,关雪息,关雪息,关雪息……”
写了几十遍,他的名字。
那时的心情,应该已经无法描述了。
不是友情,不是爱,也不是嫉妒或恨。
陈迹青春里所有的向往和不甘,都倾注在这三个字里。
关雪息。
关雪息。
关雪息——
关雪息是他命运的另一种可能,和他再也无法触及的光明。
这一页之后,陈迹的日记有两年多的断档。
可能是他进少管所之后再也没写过日记。直到转学来十六中,他和关雪息又见面了。
不同于初中时情感浓烈的笔调。
高二的陈迹冷漠了许多,哪怕是不会被人窥见的私密日记,他也言简意赅。
“今天见到关雪息了,他长高了。
“他身边的人还是很多。
“应该是不记得我了。”
三行,一天的日记结束。
下一页:
“他变了,也好像一点没变。”
下一页:
“很受女生欢迎,作风很渣男。”
下一页:
“我没打算和他走近,但总忍不住观察。他很敏锐,似乎讨厌上我了。”
下一页:
“其实我也有点讨厌他,奇怪。”
下一页:
“看到他在卫生间里哭,被他打了。他好怕丢脸,恼羞成怒了。我没还手,因为他根本不是对手。”
下一页:
“他真的很讨厌我。也是,谁不讨厌杀人犯。”
下一页:
“还是忍不住走近了。我不太擅长控制自己,他说两句好听话我就信了。”
下一页:
“他好像一朵交际花,整天说鬼话。”
下一页:
“努力自控,失败了。”
下一页:
“我好像交际花的舔狗啊。不舔了,累了。”
……
公交到站,关雪息抱着手账本下车。
他看得有些恍惚,心情随着日记中陈迹的情绪波动而起伏。好在后面没有太压抑的内容了,都是与他相关的“恋爱记录”。
“说好再也不舔,破戒了。
“关雪息拿捏我。
“他又冲我发脾气。
“总有女生追他,我说,差不多得了。
“今天他问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我从没想过。但听到这个问题,我脑海里竟然浮现出省联考颁奖那天,站在人群里发光的他。
“今天——不,昨天和他一起喝酒,酒后乱性了。
“同性恋没什么大不了,但暗恋问题很大。
“好想亲他。
“我每天都在幻想,如果把他按在床上狠狠弄哭,他会不会气得杀了我。
“关系发展成这样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忍不住。
“当你的奴隶,遵命,我的宝贝。
“不是宝贝,是祖宗。
“好想亲他,他越发脾气我越想亲。突然倒进我怀里是什么意思呢?关雪息,你解释一下。
“今天约会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意淫他,我好肮脏,男人真是恶心。
“带他走迷宫,骗到了亲亲,但他生气了。”
“……”
关雪息一边看一边上楼,看得面红耳赤心情复杂,脚下不慎差点踩空。
他扶住楼道里的栏杆,继续往下读。
接下来连续很多页,都是陈迹腻腻歪歪的恋爱日记。
有的句子很傻,像小学生才会讲的幼稚发言。
有的句子又很限制级,陈迹毫不掩饰他对关雪息的痴迷和妄想,越写越露骨。
除此以外,最多的是“废话”,翻来覆去不断重复的“想他”“想见他”“想亲他”和“关雪息好可爱”“臭脾气”“又撒娇”之类的句子。
关雪息躲在楼道里,将手账本扣在自己脸上,缓了好半天,才感觉那股无形的恋爱冲击波从身上散开,他没被击倒,又站稳了。
他把手账本抬得高,直立竖起,突然间,一个金属物件从手账本的布艺装饰缝隙里滑了出来,叮叮当当掉到了地上。
关雪息微微一愣,捡起来看。
竟然是一枚戒指。
戒指自然是圆的,但它的形状很不规则,像一根凹凸不平的枝条被系成了圈,上头长了一个花骨朵,仿茉莉的样式。
关雪息把戒指攥在手心里,手账翻到最后一页。
一月二十一日凌晨一点。
陈迹说:“这枚戒指是我找老银匠铺子打的,不算贵,但勉强也算独一无二。送给我最喜欢的关雪息,请你别嫌弃。”
末了补充一句:“明年送你更好的。”
“不算贵”?应该也不便宜吧。
否则何需做兼职来攒钱。
陈迹真的很在意他出身的“减分项”,太敏感了。但关雪息一点也不在意,其实什么都不送也没关系,只有这本日记就足够了。
关雪息甚至被这份郑重搞得心里讪讪——陈迹过生日他也没送什么东西啊,时间仓促,只是买了个蛋糕,说下厨,可最后还是陈迹做的饭。
这么一想,好像是有点太敷衍了。
关雪息想了想,决定过两天也去打一枚戒指,送给陈迹,凑一对。
他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打开家门,回到房间又翻开日记,从头读了一遍,尤其是“噩梦成真”那一段。
关雪息沉思良久,给陈迹发消息:“我看完了。”
陈迹似乎一直在等,秒回,但回得很简单:“嗯。”
关雪息:“其实你现在也可以向我求助,不要在心里留一块阴影。”
他有意安慰,陈迹却道:“没阴影,我是不想在你生日那天,扫你的兴。”
陈迹果然什么都不想再瞒他了,坦白道:“那个人是我后爸。当时他经常家暴我妈,我妈其实是为了让我有机会好好上学和生活才嫁给他的,怕我知道这件事,就一直瞒着。后来被我发现了。”
“……”
这种事并不稀奇,甚至称得上常见。
可当它落到陈迹的头上,关雪息却不能像看社会新闻那样见怪不怪,骂一句就算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陈迹却道:“别想太多,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向你索求可怜,只是把我自己交待给你。”
陈迹:“以后我从头到脚,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你的了。”
陈迹:“请收下我,关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