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四口人又坐进了一辆车,这回是杜伯伯开车,杜尽深和程幻舟两个人坐后排。
程幻舟浑身不自在。
同处狭小的密闭空间时,杜尽深的存在感就显得尤为强烈。
尽管他将自己的信息素控制得很好,程幻舟还是总觉得能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桂花酒味。
程幻舟又不想让坐在前排的二老发现,只能尽可能地不断把自己往车门处塞,他一个一米八几的成年人,到最后硬是只占了半个座位。
一路无言。
他们来到的地方是S市与X省交界处的万名山。
万名山在S市是个挺有名的风景区,S市是个典型的现代化城市,生活节奏快,很多人周末都会到万名山附近来郊游,顺便感受一下难得的自然风光。
万名山本身并不高,两百米出头,与那些被群山峻岭环绕的地方相比说是小土坡也不为过,山顶有座万名庙,里面供奉着是百位无名神佛,这座山也由此得名。
杜家的车停在万名山风景区外的露天停车场。
程幻舟下车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不过他本身就白,没人看得出异样。
他背着手,落在明显比较兴奋的杜伯伯和伯母后方。
那对年过半百的夫妻这么多年下来仍旧精神矍铄,容光焕发,走起路来都比程幻舟这个年轻人快上许多。
杜尽深走在他前方,两个人始终隔着两步的间隙,不远不近。
周末,万名山门口人头攒动,程幻舟远远听到杜伯伯抱怨:“……这地方咱也好久不来了,怎么现在还要买门票了?”
伯母声音温柔:“难得带两个孩子出来,连买个门票你都不乐意了?”
“冤枉啊,我怎么可能连这点钱都舍不得花……”
程幻舟顿住脚步。
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接触不太灵敏,一下子断了档。
眼前游客人来人往,他看到那两夫妻一边拌着嘴一边走远。
像两个小黑点最终汇入到面目模糊的人群中去。
杜尽深也随之离他远去。
杜尽深今天穿了一件纯黑色的衬衫,外头套着一件浅灰和墨蓝拼接的风衣,勾勒出男人挺拔修长的身影。
像极了一个完美的幻觉。
程幻舟站在原地,注视着那个人渐行渐远,神色平静无澜,好像只是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发起了愣。
没有人会看见他背在身后苍白的指尖微微抽搐,怪异地在虚空中握紧。
又松开。
只要伸出手,他好似就能抓住那个人……
又也许,他不断挣扎踌躇,都不过是原地打转,停步不前。
只是程幻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杜尽深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过头。
“怎么不走了?”
杜尽深停下步子,然后回过身,向着程幻舟迈步折返过来,他用一种很随意地语气问:“不想爬山?那跟爸妈说一声吧,人太多,我也懒得去。”
程幻舟琥珀色的眼中难得的出现了一丝错愕:“我就是……”
他憋了半天吐出一句话:“……有点晕。”
杜尽深很轻地笑了一下:“晕什么?晕人啊?”
程幻舟很困难地挤出一个附和的笑,快步上前,落下即将与他并排的杜尽深一步的距离,若无其事地答话。
“……是啊。”
杜尽深看了他一眼,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举着门票招呼他们的杜伯伯给打断了。
“你俩干什么呢走这么慢呐?快快,票都买好啦,一张家庭票,跟紧咯不然进不去。”
“家庭票?”杜尽深失笑,“爸,我和幻舟咱们这两个成年人,你还当我们小孩呢,家庭票人家能让我们进去?”
程幻舟不自觉地眨了眨眼,余光瞥向身旁的杜尽深。
他总觉得今天杜尽深笑了好几次。
“这有什么的?成年了就不是我家的人啦?”
杜伯伯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放心吧,你老爸我都问清楚了,五个人一套票,不管大人小孩。”
“那行。”
杜尽深肩膀往程幻舟的方向靠了一点,压低声音附在程幻舟耳边:“要不就进去走走?给我爸个面子。累的话我背你上去?”
他低沉的嗓音钻进耳廓里,酥酥麻麻一片,程幻舟又不自在地扑扇了几下眼睫。
“谁要你背。”程幻舟说,换了个姿势把手插在身后的裤子口袋。
万名山不陡,但通往山顶的路修的有些年头了,加上近几年游客越来越多,以石头砌成的台阶布满坑坑洼洼的腐蚀痕迹,有的甚至直接缺损了一大块。
不过大部分慕名而来的游客倒并不在意,相反,这种年久失修的石子路反而给他们一种身临古境的错觉。
由于路不好走,有的人甚至还特意带着登山杖前来,其他人基本也是结伴而行。
杜伯伯和伯母贺晚鹃互相搀扶着走在前面,两个人嬉嬉笑笑地在说些两个孩子还小时候的趣事。
程幻舟和杜尽深依旧落在后面。
程幻舟低着头,视线完全集中在脚下的石阶上,小心翼翼地避开石阶上破损的地方。
然而走了没几步,却蓦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了去路。
程幻舟抬起头,见杜尽深侧着身停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伸出了一只手,是想牵着他扶他一起走的意思。
程幻舟初中的时候右脚踝崴过。
是有一回他不小心踩空了学校操场的台阶,本来并不算严重,但因为他那时年纪小又爱动,还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养伤,所以那只脚习惯性扭伤过好几回,落下了病根。
那会儿程幻舟着实过了一段憋屈日子。
家里每个人都着急着他的脚,不许他出门不许他玩激烈运动,到了学校也有杜尽深时刻虎视眈眈地盯着,走哪儿都搀着,生怕他一个不当心又把那只负伤多次脚给崴了。
现在杜尽深那只手在半空中孤零零地停留着。
程幻舟跨在下一格台阶,双手插兜,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
过了几秒,杜尽深把手收了回去,转过头,一言不发,继续往上爬。
程幻舟默默跟上。
他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开车回市里的时候正巧还碰上一起车祸,堵了个把小时。
于是程幻舟和杜尽深自然而然地又留下来吃了一顿晚饭。
杜伯伯熟练地搬出一个家庭自用火锅,叫保姆洗了点干净的菜,一桌人围坐在一起涮肉吃。
吃着吃着就难免喝起了酒,程幻舟被灌得浑身发热,走路摇摇晃晃。
他这才意识到这一趟完全是被二老算计了。
两个长辈难得把他们逮回家里,怎么肯轻易放他们走。
小时候他和杜尽深住过的房间仍好端端地保持着原状,被子都是现成铺好的,有一股晒过阳光的温暖气息。
都细心安排到了这份上,程幻舟自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便老老实实地留了下来。
杜尽深喝得比程幻舟还多上不少,已经在隔壁房间躺下了。
临睡前,贺晚鹃亲自端了一杯蜂蜜水给程幻舟,程幻舟连忙道谢。
贺晚鹃微微一笑,柔声说:“你这孩子,这是还把我们当外人呢。”
程幻舟讪讪。
“没事儿,慢慢来吧。”贺晚鹃倒是浑然不介意,慈爱道。
“明天我和老杜一大早的飞机,去见个朋友顺便旅游几天,跟你说声,明早看到我们不在的话千万不用意外。尽深今天喝得多,明天起来恐怕要难受,你多照顾着点。”
“我跟老杜不在,你们俩可以在家里多住几天,也省得我们两个老家伙杵在你们跟前,你们还不自在。”
程幻舟微微睁大眼:“伯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不用……”
二老果然还是发现了。
也是,他和杜尽深如今形同陌路,见一次面都恨不得隔三尺远,二老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
但约摸只是觉得他们长大了,所以生疏了吧。
“好啦。”贺晚鹃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早些睡吧。”
程幻舟点点头,将蜂蜜水一滴不剩地喝完,乖顺地钻进被子。
程幻舟庆幸自己至今仍将那点隐秘的心思瞒得密不透风,所以他们现在还能堪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这个不速之客还能登堂入室,偷来一点属于杜尽深父母的关爱和温情。
贺晚鹃替他关掉夜灯,轻轻掩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