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幻舟闻言,过了很久,才十分勉强笑了一下:“最后一句王旭奇可没说。”
“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杜尽深不置可否:“嗯。”
程幻舟:“……我看过医生。”
他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你不用这么夸张。”
杜尽深皱着眉:“你到这时候了还想瞒我什么?”
“程幻舟。”杜尽深神情严肃道,“我们能谈谈么?”
程幻舟睁了睁眼,在杜尽深此刻十分强势的话语中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程幻舟没有说话,紧抿着唇。
杜尽深斟酌片刻,只是温和地道。
“这事你还不想谈,咱们可以以后再说。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你给我把自己先养好。”
晚间突然降温了。
紧闭的窗外隐约还能听见呼啸的风声,程幻舟没想到杜尽深替他带来的那条毛茸茸睡裤立刻就派上了用场。
他洗完澡,坐在床上,因杜尽深还把地暖打开了,并不觉得冷,反倒有些热。
杜尽深在后面洗,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响着。
程幻舟听着那声音,产生些许令他不太自在的心慌意乱,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屏幕显示是郁梁。
程幻舟完全可以挂掉,但他亟需找点事来分散注意力,便接了起来。
他们聊的无非是主席换届的事,马上要离任的程幻舟有一大堆文件材料要准备。
杜尽深不知何时从浴室出来,他穿着件单薄的棉短袖,肩上挂着块白毛巾,头发湿漉漉的,发尖还滴着水,他把前额的碎发撩起来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挺的眉毛。
程幻舟还在打电话。
杜尽深悄无声息地来到床边,听到郁梁的声音以及他们聊天的内容,上前不由分说从程幻舟手里拿过他的手机。
“喂?”杜尽深道,“郁梁,是我。”
郁梁一惊一乍地拔高声音:“杜总!”
杜尽深言简意赅地道:“申报表发给我,我来做。你知道我邮箱。”
一边听他这么说的程幻舟愣了愣,正欲阻拦:“杜尽深,你……”
杜尽深:“就这样,挂了。”
程幻舟从他手里拿回已经挂掉的电话。
“暴君。”他瞥了眼对方,嘲了一句,“这事你也要管啊?”
杜尽深说:“这一套流程我当初卸任前也都走过一遍,放心。”
“现在不是该你操心的时候。”他道,“睡吧,早点休息。”
程幻舟撇过眼,抄起那块掉在床上的毛巾扔他,叫他先去把头发吹干。
杜尽深被他驱赶,却没走,程幻舟感到他湿润的发梢蹭到自己脸上,导致两个人身上都落下水滴。
“拿开。”程幻舟闭着眼躲了躲,说,“痒。”
杜尽深退开,去吹头发了。
过了会儿,程幻舟却又自己摸去浴室。
吹风机的声音很响,杜尽深并没有听到程幻舟进来的动静。
程幻舟在他身后看了他一会儿,在被他发现前又离开了。
程幻舟无所事事地回到卧室,蹲在地板上,杜尽深带来的行李箱已经收好,所有东西整齐的放置。
他抱着膝盖,有种复杂到难以说清的,恍如隔世之感。
到了现时现刻,他最难堪的一面都全数暴露在杜尽深眼前,无所遁形,无可挽回。
他总是躲避对方的视线,不敢在杜尽深的眼里看到他自己现在最真实的样子,但他其实都心知肚明——
偏执、疯狂;不好看、不优雅、不正常。
与杜尽深的审美理念大相径庭。
实际上,他下意识猜测过许多次杜尽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以程幻舟对他的了解,杜尽深应当会喜欢那种相貌极其精致、不染凡尘不食烟火的Omega,出身高贵,纯粹干净,有趣而善解人意。
因为杜尽深是很苛刻的,也拥有很多挑选的余地。
然后他们顺利在一起、结婚,像杜家伯伯和伯母那样,杜尽深会和对方拥有一个或几个可爱漂亮的孩子,然后一心一意对待家庭。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不合时宜的麻烦家伙。
程幻舟盘腿靠在床上,抱着破罐破摔的念头,走到外面,拿回了他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自留在程省屋子再被杜尽深带回后过去好些天,电池已然耗尽。
程幻舟摁了几次开机键没有反应,又翻箱倒柜地找充电线。
折腾了十来分钟,终于通电的屏幕亮起,自动恢复关机前尚未关闭的页面。
他刚进去便看到最上面自己邮箱的草稿栏里多出了一封他从未见过的信件。
标题的时间标的是半年多以前,但明明内容是最近几天才创建的。
“程幻舟:”
上面的内容跟在程幻舟原本存有的草稿后面。
——Re:杜尽深,“你爸妈……他们挺想你的。”
——Re:Re:程幻舟,“是我很想你。”
程幻舟停在键盘上的手颤了颤。
程幻舟在杜尽深返回前把屏幕合起来,笔记本丢在一边。
然后钻进被窝,连脑袋都蒙上。
杜尽深很轻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他很长时间没有出声,然后程幻舟听到他关掉床头灯,“啪”的一下。
身上的被子动了动,是杜尽深躺了进来,不远不近地挨在他旁边。
程幻舟一动不动,装作已经睡熟了,杜尽深却很清楚他没有。
信息素紊乱到了一定的严重程度会导致食欲不振、失眠,这些王旭奇都告诉他了。
杜尽深默不作声,什么都没有提,没有给程幻舟施加心理压力,闭着眼,手臂不轻不重地搭在程幻舟腰上。
程幻舟起先失去了意识一阵,约摸到了后半夜,他又醒了。
梦里,仍全是程省去世前的模样,狰狞可怖。
程幻舟看到病床上那濒死的人皮肤皱在一起,是了无生机的青灰色,干裂的嘴巴不停的张张合合,重复那句——“你要做对的事情”。
简直如同一句诅咒。
程幻舟睁开眼,感受到自己逐渐回暖,杜尽深躺在他边上,与他紧紧相贴。
程幻舟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还是觉得睡不着。
他想找点事做,轻轻搬开杜尽深的手臂,翻身下床。
杜尽深却在这时睁开了眼。
程幻舟被抓个正着,只好对他说:“有点干,想出去找点东西喝。”
杜尽深声音里似还带着些惺忪的困意,淡道:“知道了。”
随后他也起了身。
两个人身上挂着皱巴巴的睡衣,从卧室摸到外头。
昏黑的客厅与厨房相连,只厨房内炉灶上方亮着一盏照明小灯,杜尽深从柜子里找出一只小锅,倒了些牛奶进去。
一汪乳白色的液体在半开不开之际,表面咕噜噜地冒出细小的泡泡。
程幻舟等着,听到锅烧开在安静的夜里细微的声响。
他等了一会儿,上前一步,试探性地,轻轻靠在杜尽深背后,
从少年长大的男人已经拥有了挺拔的身形和宽阔的肩膀。
程幻舟感受到对方的脊背安稳地起伏。
很快,杜尽深关掉火,将热好的牛奶倒进杯子,塞进程幻舟手里。
程幻舟慢腾腾地喝了两口,可能是有点饱了,放下杯子。
深夜灯光下的程幻舟看上去毫无防备,收起锋利的棱角,浅浅的眼睛显得迷蒙,好像蒙上了一层月光与薄雾,有种不自知的吸引力。
杜尽深便十分想吻他。
他不自觉地靠近,程幻舟握着杯子,因他这个前倾的动作而自然地闭上眼。
在他们的双唇几欲碰上之际,杜尽深用了平生最大的自制力,堪堪停了下来。
然后他选择了一种不会让程幻舟接收到他信息素的方式,一触即离,像盖上一只没有留下痕迹的印章。
亲昵却又好像有点敷衍。
程幻舟睁开眼,心底漾起少数分量不重的失落,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知道杜尽深有顾虑,王旭奇特意叮嘱他们目前还不能太亲密。
又或许是因为他刚喝了牛奶,而杜尽深向来不喜欢,特意爬起来煮牛奶,也只给他煮了一杯。
这一晚不算难熬。
程幻舟本以为自己会和以前一样,半夜一醒就直接失眠到天亮,却不想后来很快睡熟了,一直到第二天接近中午才睁眼。
他洗漱完要出去的时候转了下门把手,感受到了明显的阻力。
卧室的门锁紧闭。
“……”
程幻舟竟不觉意外。
他又被杜尽深关起来了。
那个先前在他脑袋中冒出的,关于金枪鱼的奇怪想象又浮现了一次。
可能是因为有过上一次经验,他并不惊慌,熟练地拿手机给杜尽深打了个电话,几乎没到一秒杜尽深就接了:“醒了?”
程幻舟:“嗯。什么时候来给我开门。”
杜尽深解释了一句:“刚公司有点事,马上就回。”
他回来时还带了烘烤好涂上蓝莓酸奶果酱的吐司,包装的纸盒写明它来自一家市区很出名的西点店。
可能是因为杜尽深早上有事,他没有下厨,反倒还拎了许多大包小包进门。
程幻舟瞧着那些纸袋子,颇为惊奇。
“你买什么东西?买了这么多?”
杜尽深把袋口展开,拿给他看。
里面全部都是吃的。
冷冻生鲜、零食甜点、新鲜蔬菜水果,应有尽有。
杜尽深询问:“早上你没醒,也没叫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程幻舟便对杜尽深要求道:“想吃金枪鱼罐头。”
杜尽深从善如流地说:“好,明天让人订了送过来。”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好,与程幻舟并排坐在餐桌前。
程幻舟刚刚动筷,杜尽深以很平常的语气问:“要我喂你吗?”
程幻舟呛了一下,咳嗽几声。
杜尽深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好好吃个饭都会呛。”
程幻舟心说,还不是因为你。
杜尽深却真的上手将烤好的面包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喂到程幻舟嘴边。
程幻舟抬眼看了看他,顺着他的手将小半片涂满果酱的吐司叼走,收口前尖利的虎牙磕在杜尽深的手指上,留下一道印痕。
杜尽深:“咬我做什么,我又惹你了吗?”
程幻舟不说话,一边吃早饭,却又不断瞥向杜尽深手上的齿痕。
程幻舟被关在家里闲来无事地呆了几天。
第三天时,下午程幻舟实在忍耐不住地开始尝试出门,他想去把押在梁建义那儿的戒指取回来,但又不愿杜尽深跟着。
他不动声色地试图与杜尽深谈判,在经历几次失败后,很快意识到这两件事不能兼得。
于是程幻舟只问:“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
杜尽深停顿几秒,不知是不是不愿,然后说:“好。”
“但不能走远。”杜尽深道,“你想逛的话就去逛逛吧。”
他们去了附近街区的周末集市,程幻舟放风,而杜尽深买放在家里的花束,这个习惯沿袭自贺晚鹃。
花店的老板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杜尽深这次买了一束白玫瑰,又多要了一束红玫瑰。
程幻舟:“怎么又买玫瑰。”
杜尽深轻笑:“你说呢。”
他自己捧着一束,将另一束塞到程幻舟怀里。
程幻舟肤色过白,精巧鼻尖下的嘴唇好像涂着一抹淡粉色,却反而显得很衬这样特别鲜艳的花,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身形修长,抱着玫瑰,看上去有种让人挪不开眼的艳丽与生动。
杜尽深欣赏着他的样子,眸色变得很暗。
就在他们走在铺着鹅卵石的幽静小巷中时,程幻舟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像是被绊倒一般小幅度地歪了歪,所幸离他最近的杜尽深立即扶住了他。
程幻舟臂弯间红色的花朵因剧烈的震颤而晃动,在他脚步落下几片鲜艳的花瓣。
青天白日,公共场合,程幻舟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喉咙滚动,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杜尽深。”
许久不至的信息素波动如同一场海啸,汹涌地席卷全身。
这种如同火烧的感觉不算陌生,程幻舟立即意识到,是他的易感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