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杜尽深低低地说:“我去洗个手。”
程幻舟没说话,直到杜尽深真的去“洗手”了,他还站在原地。
又过了会儿,人陆陆续续都到齐了。
晚上没来及吃什么,忙到这个点,大家都已经很饿了。
一张长条形的餐桌,程幻舟和杜尽深被簇拥着,自然而然地互相挨着在中间坐下。
一时间,除了狼吞虎咽,就是觥筹交错。
旁边人夹菜的时候没在意,便碰到了杜尽深的叉子。
程幻舟注意到了,杜尽深再也没用过手边那只银叉。
他了然地把自己的餐具递给了杜尽深,转而拿走了杜尽深被别人碰过的叉子。
杜尽深上桌后就没一个眼神往程幻舟的方向投来过,直到这时,他平淡幽深的目光才终于撇过来。
程幻舟已然毫不介意地用叉子插了块面前的牛排,对他做了个口型,三个字:“不客气。”
饭菜的味道尚可,就是盐搁多了有点咸。
吃到最后程幻舟拿起了手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喝完发现自己不小心拿成了杜尽深的杯子。
他俩挨得近,两只差不多的玻璃杯也放在一起。
他刚才也没注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就覆盖着杜尽深喝过的地方上面,杜尽深看见了,并没有露出任何介意的神情。
程幻舟顿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心跳突如其来地失了规律。
手里那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交叠的唇印,仿若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接了一个随时可能被察觉的吻。
可明明他们以前也经常用同一只杯子,这只是他们众多共通生活习惯中一个小小的缩影。
或许是因为伯母贺晚鹃也特别爱干净的缘故,杜尽深自小身体健康也没什么毛病,唯独有点轻度洁癖,症状并不算太严重也较难察觉,具体表现形式为杜尽深从十几岁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后就不再让家里的佣人随意碰他。
那会儿程幻舟就觉得杜尽深十分奇怪,程幻舟自己没有洁癖也理解不了,而且杜尽深明明会抗拒肢体接触,却老是吵着嚷着要程幻舟陪他一块儿洗澡。
小小的程幻舟问他为什么,小小的杜尽深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咱俩关系好呗。
程幻舟想到此处,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错觉。
杜尽深不喜与人过近接触,自己不在这个范围之内,这在程幻舟的认知范围内已经勉强超出理解。
那他又怎么会对我硬啊?
他思索了半天,只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先暂时归咎为自己精神失常,俗话说是失心疯了。
程幻舟无处宣泄,只好在心底暗自骂了一句。
陈医生果真是个庸医。
去他那儿一趟,没见好转,反倒病得更厉害了。
这别墅是专门租借给大学生办各类联谊活动,内部还特地留有一个影音厅。
巨大的液晶屏幕嵌在墙壁上,还贴心地立了几只话筒,长型的黑色皮沙发,点歌的操作面板,小茶几,各种音效灯光装置,可谓是设备齐全。
这边收拾完碗筷,那边已经开始鬼哭狼嚎了起来,程幻舟嫌吵,想着躲起来,不巧被几个热情的同事逮住,生生拉进了影音厅。
他被推上了台,还有人在他手里塞了一把旧吉他。
是房主特意留给前来玩乐的租客们使用的乐器,一旁还堆放着高矮不一的架子鼓。
程幻舟上手一摸便知这东西做工粗糙,且积了一层薄灰,大约只是用来装饰摆设。
他垂着目,坐在高脚凳上,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弦一动,抬起手指不紧不慢地给吉他调了下音。
他没有要任何伴奏,唱得不太用心也不太认真,就好像一个流浪无处可归的旅人,在深夜无人经过的巷口哼着零落的小曲。
程幻舟本就音色偏冷,平时常让人觉得他不近人情,唯独此刻在略带哀愁忧伤的旋律里,有种说不出的深情。
我爱过朝阳晨星
见你的样子总是眩晕
直至黄昏熄尽
白日梦醒
我会在这一刻离去。
时明时暗闪烁的光照在这个英俊帅气的Alpha身上,唯独他透彻的琥珀色眼睛里空无一物。
大家都激动地尖叫起来。
韩婷婷整张脸都红成了酱紫色,抓着旁边的人乱晃。
“值了值了,我在大学四年了,都没听过老大开一句嗓。”
“哎,今天还好来了,早知道有这种意外福利,我就该多叫几个小姐妹一起……”
“你录个视频发啊,明天一早起来他们那些说太晚了不来的肯定都后悔死。”
“我靠,有道理啊!”
“所以你录了没?快快快……”
韩婷婷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手机。
“老大,这歌好好听,曲库里没有吗?”
“我刚也想问了,这歌名字叫什么啊?”
程幻舟慢慢地弹完,才答了一句:“是我自己写的。”
他说:“没有名字。”
闹哄哄的人群七嘴八舌地聒噪着,唯独杜尽深静静地坐在底下,目光从一而终地凝在程幻舟单薄冷清的身影上。
记忆里那个抱着吉他在草坪上唱歌的十八岁少年好像消失又好像还在。
高中那会儿,杜尽深和程幻舟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一家乐器专卖店。
两个男孩子有时不乐意坐家里的车回去,就一路步行,程幻舟每次经过那家店都会往放着一排吉他的橱窗里看上好几眼。
杜尽深知道程幻舟是不好意思花自己的爸妈给他的零用钱,于是杜尽深趁有次留校晚归,便溜了过去,打算悄悄给程幻舟个惊喜。
他也不懂如何分辨好坏,进门便叫老板直接把店里最贵的拿出来。
程幻舟第二天见到那巨大的横在角落的物件,不见开心,反而眼神奇怪地问:“杜尽深,你干嘛啊?”
杜尽深还在思忖怎样把东西顺理成章地让给程幻舟,就听程幻舟接着补充了一句:“你不会是看上了哪个妞打算泡她吧?”
杜尽深被噎了一下,立刻反驳道:“……没有。”
“就是买了好玩呗。”他欲盖弥彰地道,“我学会了唱歌给你听啊。”
结果杜尽深的水平止步于一首生日快乐歌,程幻舟倒是真的一丝不苟地自学起来。
杜城乐呵呵还觉得挺好,为此特意去给程幻舟找了个家教。
然而没过多久,程幻舟原本葱白的指尖就多了不少鲜艳的红痕。
吉他的弦太硬,按久了总难免伤手,杜尽深又开始觉得懊恼了,后悔不该自作主张让他受这些罪。
杜尽深说:“你别练了。”
程幻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手不疼吗?”
杜尽深小心翼翼地捏着他的手给他擦药,程幻舟“嗯”了一声,他想了想,才说:“但我好像有点喜欢。”
是喜欢弹琴还是喜欢疼,杜尽深没有琢磨更多,下意识认为是前者。
程幻舟一门心思要学,杜尽深也劝阻不了他,于是偶尔他们都闲暇的周末,两人就会呆在家里种满蔬菜的花园,程幻舟练琴,杜尽深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地听。
程幻舟生来长着一副俘获人心的样貌,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在午后明丽的阳光下显得干净而璀璨,偏心的杜尽深看着他的时候就想,没有人会不爱他。
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没资格质问,是他自己放的手,于是程幻舟再不会给他唱歌,他也再不知晓,原来程幻舟还曾自己写过曲子。
不知怎么,杜尽深又想起那日在灯光迷醉的白夜城,他眼睁睁看程幻舟在吧台前亲吻别人,缠绵缱绻。
他在熠熠星空与憧憧灯光下漂亮到了极致,比他这辈子见过最名贵的艺术品还要动人无数倍。
那么美的一副画面,程幻舟神情却带着与此时此刻如出一辙的落寞。
如同被打碎过一样。
天知道,杜尽深在此刻又一次,或者说第无数次,生出一个强烈到让他自己都害怕的念头。
如果程幻舟眼中的人,如果能让他露出这副表情的人,如果彻底打碎他的,是自己,就好了。
转而,他又知道自己舍不得。
他小的时候除了喜爱素描、油画,偶尔还收集微型雕塑,那些东西坏了还可以再买,多名贵多独一无二的藏品都总会找到更美更稀罕的来替代,可程幻舟只有一个。
如果糟蹋坏了,就没有新的了。
他明明知道。
可还是忍不住想把人占为己有,从里到外,狠狠糟蹋个遍。
杜尽深意识到自己体内那团横冲直撞的邪念在不受掌控地不断膨胀,他深吸了口气,才堪堪压下了直接把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唱着情歌的程幻舟从台上扒了弄走的冲动。
那是他弟弟,他半个家人,他怎么能,怎么可以对他产生这种想法。
不应该,这不应该。
后来大家都玩嗨了。
一直到凌晨两三点,众人才终于东倒西歪地横在周围的床铺和沙发上,有喝多的更是直接歪倒在地上,就这么毫不嫌脏地呼呼大睡过去,整个场面看上去一度非常酒池肉林。
人太多,床却只有几张,大家把仅剩的四五张床挪动拼接在一起,弄成了那种可以多人挤着睡的大通铺。
程幻舟倒到塌上就闭上了眼,意识处于将醒未醒的状态。
身侧的床铺塌陷,他便知道是杜尽深在自己身边躺下了。
这地方足够挤,杜尽深却还是与对方留足了一线距离,克制地一点都没碰到程幻舟。
程幻舟滚了滚,本来已经困了,不听使唤的大脑中忽然冒出个挺不着调的念头。
他想试试杜尽深的反应。
他无比想知道先前那到底是不是错觉。
打定主意,他紧阖眼帘,装作已经睡熟,不经意地在翻身过程中朝杜尽深的方向接近。
两人之间原本楚河汉界般地留着一条小缝,此时那条心照不宣的安全线终是被越过了。
程幻舟的脸挨到了杜尽深的颈侧,呈现出一个自然的依偎姿势。
他努力让自己平缓地呼吸着,不露任何破绽。
杜尽深也动了动,没有推开他,手不轻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替他拉了拉被子,然后就没有别的动静了。
程幻舟又等了半天,杜尽深既没有远离,也并未更靠近,程幻舟没感觉到有什么,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刺挠着,又是酸又是痒。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最难受,他这时无比期望干脆给他来个痛快。
随后他又想。
他就算确认了又怎么样呢?他在期待什么?
从他无可救药地成为一个反常的变态时起,他就该让自己放弃了。
是啊,他早就该放弃了。
现在倒也为时不晚。
在这天夜里漫长的踌躇与无谓的等待之后,程幻舟僵硬的身体舒缓了下来,吊着的心弦也松泛,他好像是在不断努力与自己妥协,并终于与自己和解。
他到底还是没有暴露自己还醒着的事实,只是故技重施,小幅度朝后又挪了挪,不继续试探。
他放弃了。
就在这时,身旁的杜尽深蓦地靠过来,程幻舟只来得及感受到对方略微粗重的呼吸。
而后,一片漆黑。
一连串滚烫的吻落了下来。
一个接一个……
落在他的额头、鼻尖、眼皮、脸颊、耳侧。
连绵炙热的触感宛如蜻蜓点水,那亲吻比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还要温柔,轻得好像会惊扰到他一样。
徘徊流连,来回往复。
像连着跟透明的,藕断丝连的线,让那双唇的主人总是若即若离,却又无法彻底撤退。
闭眼装睡的程幻舟被他弄得浑身酥麻,那一个个热烈的印记好似能带来无穷无尽微小却存在感强烈的电流,绵延不断地往他脑海深处钻,让他手足无措,也让他无法动弹。
在细细密密的热感中,杜尽深亲遍了他外露出皮肤的全部,最后在他唇角的位置停了停。
他停下来,久久不动。
不再深入,不再接近,不再越界。
程幻舟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好像是足够足够多的吻,却又都不是他想要的吻。
杜尽深小时候每晚临睡前也会这样亲他,软软的嘴唇落在眉心,然后对他说一句“晚安”。
少年稚嫩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眷恋,他因为人类不得不睡八个小时的觉而感到忿忿不平,在程幻舟耳边轻轻地埋怨着道,这样自己生命里就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没法看着他了。
“在做梦的时候我也会很想你的。”
“明天早上,我还要第一个见到你。”
所以他一定要说晚安,少时脑回路稀奇古怪的杜尽深认为这两个字应该算作一项郑重的契约,承诺他们在分别八小时后必须立即重逢,不可以爽约。
于是在分别之前,要留下一点记号和烙印,表示契约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