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了快一小时才回到御河花苑,梁沐秋后半段都有点困了,没了白天的张牙舞爪和坏脾气,一脸困倦。
岑南在红灯处转头看他,只见梁沐秋眼皮已经半闭上了,那双被他吻过的嘴唇还红润,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安静乖巧,几乎就是岑南记忆中的样子。
以至于岑南都舍不得把车开得太快。
但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
当车停在公寓楼下的地下室,梁沐秋就从瞌睡里惊醒了,揉了揉眼,带着点没睡饱的不高兴。
岑南也不招惹他,今天能跟梁沐秋一起吃了晚饭,又看了电影,他已经很满足,若是再得寸进尺,保不准会起反效果。
可是当他们一起等电梯的时候,梁沐秋的手机响了起来。
梁沐秋疑惑地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不明白这个点谁会给他打电话,可等他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却讶异地抬了抬眉。
他摁下了接听键,用方言说,“外婆,这么晚了,什么事情,你怎么还没睡?”
他眉宇间的不高兴完全消散了,像个小孩子一样笑起来。
老人家缓慢低哑的声音从手机另一边传来,“我看看你呀,乖乖,外婆做了噩梦,要听听你声音。”
梁沐秋有点不好意思的无奈,他都这么大了,外婆却还在叫他乖乖,说出去都被人笑。
岑南也听出来电话对面是梁沐秋的外婆。
虽然没有跟这位老人家碰过面,但他知道梁沐秋跟外婆感情很好。
他望了望梁沐秋笑得眉眼柔和,不知道想起什么,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有了点落寞。
梁沐秋却没留意,他三言两语缕清了外婆为什么打这通电话,外婆梦见的是有关于他的噩梦,醒过来以后惊魂未定,必须要听到他说话才安心。
他好声好气地哄着外婆,“我好好的呀,有什么害怕的,噩梦大家都会做的,我前天还梦见地球爆炸呢,不当真的。”
他哄自家外婆是一把好手,老人家没一会儿又舒心起来,叮嘱他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别总吃外卖。
梁沐秋这时候总是格外乖顺,什么都应,但做不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早点睡,” 梁沐秋说道,“我过阵子回去看你们。”
外婆这才安心。
电话挂断以后,梁沐秋嘴角也还挂着笑意,片刻前没睡够的坏心情也烟消云散了,盘算着下个月要不要回老家一次。
岑南注视着电梯的楼层按钮,突然问道,“刚刚是你外婆的电话吗,她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梁沐秋低头踢了踢脚下的地毯,心情轻松,“老当益壮,前阵子还想去爬山,好险被拦下来了。”
岑南笑了下,“那挺好的,有空该多陪陪她。”
梁沐秋想,那还用你说。
随即他又想起,岑南也是奶奶抚养长大的,从情感来说,比对他父母感情更深。
所以他下意识问,“你奶奶还好吗,回国后你有去看她吗?”
岑南没有马上回答。
他眼前闪过抢救室的灯,白色的病床,窗外的郁金香,还有一双干枯消瘦的手,被他握在手中,再也没了温度。
他低声道,“她去世了。”
梁沐秋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愣在了当场。
电梯到达了十一层,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岑南轻轻碰了他肩膀,“走吧。”
梁沐秋怔怔地跟着出去。
等站在走廊上,他才讷讷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安地望着岑南,重逢以来这么久,第一次在岑南面前露出手足无措。
岑南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梁沐秋抿了抿唇,望着梁沐秋的眼神,欲言又止。
岑南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平静地说道,“她是去年秋天走的,癌症,在美国待了几年,各种治疗方案都试过了,还是没有留住。但我做了我所有能做的,她最后也走得很平静,所以我虽然伤心,却也不会觉得不能提起这件事。我接受了她不在的事实。”
他说得很冷静,但眉宇里还是有一丝化不开的忧郁。
能接受是一回事,难过又是另一回事。
梁沐秋简直后悔,他没事儿多什么嘴。哪怕抛开他跟岑南之间的关系,他也不愿意去揭别人的伤疤。
可现在已经说什么都晚了。
梁沐秋迟疑地望了岑南一眼,咬了咬嘴唇,上前一步,轻轻抱了他一下,然后又很快松开。
“抱歉。” 他又说了一遍。
岑南终于笑了一下,也不去跟他争论对错,只是说,“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挺好的。你早点回去睡吧,今天跟你在一起,我很高兴。”
梁沐秋点了点头,但又有些不确定地问,“那,那你奶奶葬在哪儿,我要不要也去探望一下?”
他还吃过岑南奶奶包的粽子,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对他也很和善,听到她的去世,他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但岑南却摇了摇头,“不用了,不是不想你去,但她没有葬在国内,她留在了美国,留在了我爷爷身边。”
梁沐秋微微诧异,随即想起来,岑南的爷爷是华裔,三十年前回了中国打拼,遗嘱里却交待要回归海外的家族,与亲人在一起。
他没再说什么,回了自己屋子,跨入门内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岑南还在背后望着他。
而在屋内,岑南送给他的玫瑰还幽幽地开着。
梁沐秋径直去了浴室洗漱。
刷牙的时候,他的手指碰了碰嘴唇,又想起和岑南在车内的那个吻。
跟之前那个暴烈又疯狂,透着股绝望的吻截然不同,像暴君收敛起所有戾气,只剩下春雨杏花般的柔和,蜻蜓点水地落在他嘴唇上。
梁沐秋刷牙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脸蛋也有点发烫。
他吐掉了嘴里的泡沫,往脸上撩了捧水,颊上的热度才降落了一点。
洗漱完,梁沐秋穿着睡衣爬上了床。
现在是五月,他的床上换了稍薄被子,冷调的篮青色,他穿着白色睡衣坐在里面,像一片海中漂了片羽毛。
他睡前总习惯看点纪录片或者书找找灵感,但是今天他看了 kindle 没几眼,就发现自己静不下心,等他回过神,他已经拿起手机,打开了岑南的 ins。
他是去年才偶然发现岑南的 ins 的。
这人在国外也不发什么有趣的内容,活得像个避世的苦行僧,偶尔发张照片,文字更是少之又少。
底下给他留言的倒不少,莺莺燕燕的,瞧得出来不少都是对岑南有意思的,但岑南从来不回,像是跟任何人都没有交集。
梁沐秋对此行为嗤之以鼻,认为岑南假正经,并把岑南的 ins 视奸了个底掉,每一条都拉出来反复审判,试图从中读出岑南过得一点也不好。
反正他向来心胸不宽大,做不到祝贺前任志得意满。
但在这稀稀疏疏的动态里,有一条一直让他莫名地印象深刻。
时间是半年多前,岑南在 ins 上发了一张照片,绿树成荫,看起来是张没什么特别的风景照。
可是文案却是三个字,“结束了。”
梁沐秋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三个字就心头一跳,明明应该对岑南视而不见,他却还是下意识对着这张照片,进行了地图搜索。
因为有标志性建筑,他很快找到了图片上这是哪儿。
当看见介绍的那一刻,他心头沉了一下。
这是一处墓地。
在美国的某处山上。
他那时候就隐约意识到,也许这个墓园里,埋葬了岑南的某个同事或朋友,但岑南又没有拍墓碑,他又不确定地想,万一岑南只是路过。
可如今他知道了。
那里埋葬的,不是什么朋友同事,而是岑南的奶奶,是他在世上最重要的亲人。
那个一手抚养了岑南,又一手教会他长成理性成熟大人的老妇人,在去年的秋日,埋葬在了异国的墓园。
而也就是这张照片之后,岑南的这个 ins 就停用了,再也没发过任何动态。
半年后,岑南越过大洋,出现在了滨城的酒吧里。
梁沐秋盯着手机,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他偷窥岑南的 ins 的时候,小肚鸡肠地诅咒岑南今天掉坑里,明天泡水里,恨不得岑南一天体验九九八十一难。
可现在,他知道岑南真的过得不好,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幽幽望着窗外,不由自主地想,岑南在国外,守在奶奶的病床边,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离开,该是什么心情啊。
岑南看着总是无畏又强大,从年少起就高傲倔强,像是对什么都看得很淡,可是面对生死,他终究也只是个孱弱的普通人。
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能留下,只得到一座冰冷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