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沐秋最终从岑南手中接过来那个钥匙。
毛绒绒的柯基屁股钥匙扣在这些年间似乎变得有些僵硬,他握在手里,打开了公寓的门。
现在天色还未暗,客厅里遮光窗帘没有拉上,室内一片明亮,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梁沐秋有一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当初他从这里搬走的时候,公寓里的东西很多被他扔了,他听房东说,这里很快有下一任住客,是几个和他一样的学生,他们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这间房子。
这间公寓本该面目全非。
但是当他打开门,里面却是跟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那个“家”,是七年前,他和岑南一起住的那个家。
米色的壁纸,深色的复古家居,黑色的窗户边框下是一只深棕色的玻璃边柜,里面放着梁沐秋喜欢的瓷器和杯子。
沙发前有块毛绒绒的白色地毯,冬天躺在这里会觉得温暖,旁边的书架上有个金色的玻璃盒子,里面乱放着一些零碎的东西,耳机,钱包和糖果。
书架旁边是一盆龟背竹,当年他养什么都活不长,也就这盆龟背竹侥幸生存。
梁沐秋不由失语。
岑南走了以后,他已经逐渐改变了家里的布局,他以为他自己已经快忘记他们最初的“家”是什么样子了。
但是等看见的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一分一秒都没有忘。
岑南的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肩,带着他往里走,玄关的鞋柜都跟当年一模一样,打开以后里面是普通的灰色与黑色的拖鞋,但谁都看得出是成对的,就像这屋子里所有用品一样,都是双人份。
换双鞋,他牵着梁沐秋的手往里走,低声道,“这房子是我去年委托任启涵帮我拿下的,我那时候还不方便回来,很多事情都是他出面。买下来以后,里面很多地方已经变了,我又重新装修了一遍,这些家具,你用的茶具,摆饰,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样的。昨天我请人又打扫了一遍,还算干净。”
他买下这间房的时候还在美国,只能委托装修公司,他负责远程审核,对所有细节都吹毛求疵,坚决要与记忆里一模一样。
对面的公司大概被他折磨得快崩溃了,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连浴室的瓷砖花纹都非要指定,要不是他给的报酬足够丰厚,估计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最后结束工程的时候,对方连笑都勉强,一定没少在心里骂他是个傻逼甲方。
但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并不能确定梁沐秋还会接受他。
他那时候就知道梁沐秋没有再交往别人,可那有怎样也许他一回国就会被梁沐秋判定死刑。
他辛苦地搭建这里,找出一切细节来保证这里恢复如初,只是为了给自己造一个巢。
倦鸟归巢。
即使梁沐秋真的不再爱他。
他也有一个欺骗自己的归处。
但万幸,今天回到这里的是两个人。
梁沐秋推开了客厅里的窗户,现在刚到傍晚,天色还未黑透,落日的余晖满洒了整片公寓,像一层淡金色的浮粉,从窗户里看过去,能看见他跟岑南的大学。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感觉,故地重游,心痛是有的,但又不完全是心痛,像凝固冰冷的血液又重新流动,途径心脏,刺激了心脏的起伏。
他望着楼下的那片银杏林,秋天的时候,这里会变成金黄色,他们当初选这个公寓,除了离得近,也是因为风景好。
他还记得卧室里有个小阳台,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坐那儿喝咖啡,岑南在他对面看厚得要死的法律条文,不耐烦的时候眉头会皱在一起,烦躁地按着钢笔。
他突然回头问岑南,“卧室里那个小圆桌你怎么找的?那是我跟你是一起从中古店买回来的,应该没有第二件。”
而在岑南离开的那一年,那个小圆桌突然毫无征兆地坏了一条腿,被他无可奈何地丢去了废品回收处。
岑南沉默了一下。
这是他唯一没能找到一模一样的东西。
“我买了一个很像的。”他低声道,“不仔细看,就还像原来那个。”
梁沐秋微垂了下睫毛。
很像,但终究不是跟原来一样。
他在窗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在这个小公寓里走了一圈。
厨房是簇新的,反正他们以前也不怎么开火,书房里空空荡荡,还没塞满凌乱的书,也没扔上他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打印资料,推开卧室的门,里面最先看见的就是墙上的拼贴画,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画框装饰了空白的墙面,里面还藏着几张他跟岑南的相片。
梁沐秋站住,凝神细瞧。
有他们十九岁去海岛旅游的,有他跟岑南去爬山的,有他二十岁生日喝醉了,不管不顾抱着岑南热吻的。
卧室里阳台上的拉门半开着,晚风徐徐吹入,梁沐秋柔软的额发也跟着微微扶动,他今天一身都是白色,站在这个深色调的卧室里,像珍珠一样柔白温润。
岑南站在他身边,望着这面墙,深埋在心的遗憾在这一刻又卷土重来。
他低声说,“可惜,没有留下你二十一到现在的照片。”
他比梁沐秋大几个月,严格来说,梁沐秋还没有满二十八周岁。
他错过了他的秋秋好多年,像是一眨眼,他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梁沐秋抬手拂过最近的一张相片,那是岑南出国前他们拍的,照片上面他笑得阳光灿烂,全然不知道几个月后会发生什么。
他眼眶依旧是有些红,但没有哭,转头看着岑南的时候甚至略带无奈地笑了下。
“所以你带我来这里是干嘛的,”他问,“总不会真的要来和我回忆往昔吧?”
岑南沉默了许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太高估自己了,以为自己比梁沐秋先踏进这个公寓数次,适应得很好,他可以理智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缓慢平静地将自己想说的话一一道来。
冰箱里有香槟和蛋糕,书房里藏着玫瑰花,就在这卧室里,也有几柜子漂洋过海带回来的礼物。
他准备了许多事项,想跟梁沐秋告白。
但他此刻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比高中还要紧张。
他想了很久,僵硬地抬手,帮梁沐秋擦了擦濡湿的眼角,低声道歉,“对不起,本来没想把你弄哭的。”
这话说得。
梁沐秋不合时宜地想起,昨天岑南也说过这话,在床上。
他没忍住瞪了岑南一眼。
岑南的手指没有离开梁沐秋的皮肤,他轻轻摩挲了下梁沐秋的脸侧,心跳快到不可思议。
在落日的余光中,晚霞瑰丽得像水中化开的彩墨,他望着梁沐秋的眼睛,最终选择了直说,轻声道,“我把你带到这儿,其实只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重新开始?”
虽然心中有所预料,但梁沐秋听见这句话还是怔住了。
也对,他跟岑南还不算正式在一起,他那一点别扭的自尊心阻止了他松口。
但很快,更叫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他看见岑南努力对他笑了一下,却没有成功,而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山谷里的雾岚一样冷淡飘渺,现在却一片赤红,眼尾却滚出了一颗泪。
他不知道岑南的眼泪是不是和他一样滚烫。
但那滴泪砸下来的时候,他心头像被砸了一个细碎的裂口。
他听见岑南说,“我知道破镜难重圆,是我把你丢下七年,我跟你分手,十八岁的时候我跟你发誓,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等你大学毕业,我会跟你结婚。可是最后我食言了。我明知道你会伤心,明知道你在国内有多痛苦,但我还是丢下了你。”
岑南说到这里,喉头艰难地哽咽了一下。
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却还指望梁沐秋宽恕他。
他是天下最卑劣无耻的小人,却要向他的神求一道怜悯。
他深吸了口气,偏过脸,眼泪却还是从眼眶里滚出,心口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都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哭过了,这七年里,被送去抢救的时候都没交过疼。
仅有的两次落泪,一次是奶奶过世,一次是跟梁沐秋分手。
两个都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
如今是第三次。
他强压住情绪,又看向梁沐秋,这是他藏在心底的爱人,他的骨,他的魂,他世间唯一渴求。
他轻声说,“我不是个好人,秋秋,我知道我对你不公平,但却还希望你跟我在一起。十八岁的时候是你跟我告白的,问我喜不喜欢你,如今十年过去了,这次换我表白。”
他对着梁沐秋笑了笑,虽然脸上泪痕未干,笑起来的样子却好像跟十八岁也没太大差别。
还是英俊疏朗,有种少年意气。
他低下头,在这天色将暮未暮时分,吻住了梁沐秋。
这个吻掺杂了一点苦涩,被眼泪弄得有些湿,只是唇瓣相贴,却纯情又柔软。
就像梁沐秋对他告白的那个夏天。
十年过去,白云苍狗,他依然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