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望着走进房间的这位身着衬衫西裤正装的公子爷。
此人看似三十五岁上下, 从外貌不好说具体年纪, 身形消瘦,面容苍白疲倦, 站到他面前时, 脊柱明显有一个侧弯, 站不直。这么个侧弯的弧度,让这个人总是呈现一种苍白而扭曲的病态感, 活像一株长期沾染霉病长歪了不可救药的植物, 从内到外都很不健康!
“你是赵槐风。”凌河平静地注视对方。
“凌河。”一脸病容的男子与他对视,目光虚滞, 这时抽出一只惨白的手掌, 抹了抹鼻子, 无形中更显焦躁和心烦意乱。赵槐风上下打量凌河,顺手从西装内兜抽出一块手帕,还替凌河擦拭前额和脖颈间的汗渍。
那只手帕都带有一股病态的浓香气息,不知喷了多少层香水。凌河鼻粘膜被刺激得发痒, 不吭声地偏过头, 躲开这位赵公子的突兀生硬的接触关爱。
赵槐风再回头时, 身后随从赶忙马屁抖擞地搬来一把软椅。这赵公子大约是身体极度孱弱,不能长久站立,要么就是太娇贵了,站着说话都有失他的身份。
“凌河,也没什么的,就是请你过来谈一谈么。”赵槐风坐下, 自己也擦了擦汗津津的脖子。
“用肌肉麻痹药物往我胸口上扎,然后告诉我,你就是‘请’我过来谈谈。”凌河冷眼瞧着这个弱柳扶风似的病秧子。
他胸前三粒纽扣扯散开来,胸膛残留一枚针眼,暗黑的血痂已凝。
赵世衍的宝贝公子赵槐风,今天竟然没有如期出现在他爷爷的纪念会上,而是绑架了凌河跑到这里?看来,这位赵家的不孝子孙,在家族声望陷于烽火狼烟之际,仍然要把丢人现眼的一番事业顽固进行到底了。赵槐风不停发着虚汗:“凌河,我也知道,古耀庭现在在你手心里,我们谈谈条件吧。”
凌河立刻否决:“你找错人了,古耀庭在警方手里,不是在我手里。你今天应当直接绑架专案组那几位执掌印信的局长,绑我可真没大用。”
“凌河我都明白,就是你,是因为你!”赵槐风嘴角抽筋似的战抖,一说话嘴就歪,“古耀庭他假若以前有得罪于你、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代他赔个不是?我罚酒三杯,我跟你鞠躬赔罪?你想要多少补偿,我们都可以……”
“笑话。”凌河讲话声音并不大,深沉从容,细长的眼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古耀庭那个粗鄙不堪的东西,得罪过我么?他还不配得罪我吧?”
“那你、你非要找他麻烦,逼他被捕坐牢,又为了什么嘛?”赵槐风一脸焦虑地欠身。
“为了恶心你啊!……呵呵呵!”凌河甩出一记轻松的冷笑,“为了让你们一家子后院起火罪行败露,抓心挠肝寝食难安。看你们过得不好,我就心安了。”
“凌河你、你是这样……我以为你也算是个做事体面的人,你怎么……”赵槐风像目睹怪胎似的,瞅着凌河,平生没人敢以这种口气对他们家人讲话。
“我怎样了?!”凌河止不住抛出一串窸窸窣窣的笑,回敬道,“赵槐风你装什么痴傻白甜?得罪我的不就是你们赵家么?十余年前是谁心怀肮脏龌龊的心思、利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当街劫持绑架了我和我的父亲?是谁用令人发指的手段把我至亲挚爱的人残害致死毫无人性底线?是谁高高在上道貌岸然还敢在人间厚颜无耻接受百官朝贺、对所作所为丝毫不以为耻无动于衷?赵公子,你有没有胆子现在去到你老子的茶话会上,面对你家德高望重的老爷子的花圈牌位你扪心自问一句,你们家手上沾了多少罪恶血腥,欺凌过多少纯良无辜?你们一家还有何脸面尚存活于世?你还敢在我面前喘气?!”
赵槐风:“……”
凌河确实很久都没找到合适的目标集中火力掐架了,口齿都懈怠了,战斗的欲望都快要被平凡隽永的二人世界美好人生消磨殆尽。赵公子的骤然露面找骂,就是一棍子敲醒了他的神智,点燃了他心底从未真正熄灭的复仇火种。
赵槐风也受惊似的打起寒战,一双浑浊迷茫的眼珠子瞅着凌河,似乎是对这些往事并不清楚,实际却又明明是清楚的,他是了解内情的。这人仿佛就是惊异于凌公子时过境迁这么些年,仍然对当初至亲之人离世心存报复的执念,还伶牙俐齿地念叨他。
赵槐风努力地睁着双眼,十分不解:“凌河,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你父亲他,人已经不在了么,现在咱们再说什么,他也不在了,但你还年轻,活着的还要活么!你这次千里迢迢回来,对我们穷追不舍死咬不放,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这样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对你我大家有什么好处?”
“哈哈哈哈……”凌河敞怀笑了,确实有趣,这确是两个截然分明的世界,互相连呼吸的空气都无法交流。
他眯眼笑出最恶毒的表情,“我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赵公子,我就想看到你们赵家被扒皮揭面昭告天下的这一天,我想看着你们三代世家被满门抄斩永世不得翻身。我想看着你那伪君子老子拖着丑陋肮脏流脓的身躯爬在地上,跪在我的脚下舔食这个房间地板上发出的腐败腥气的血迹,舔干静你们自己亲手造就的一桩一桩罪恶!最后,我想听到你们向我细细致致地描述,你们一家子被投入油锅里煎炸、被扔进地狱里炼烤这一番销魂的滋味,究竟好受不好受?……呵,我很想听!”
痛苦的滋味,我凌河品尝了十几年,天道好轮回今天终于轮到你们了。
飘浮在云端的贵族们,怎会体味到人间的蹉跎和辛苦?又怎会品尝到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苦难孤儿的艰难半生?这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境遇,以至于彼此间鸡同鸭讲,互相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执着坚持。
“何不食肉糜”这话,都显得小巧浅淡了。
凌河瞧出来了,今日赵公子招他前来,是“真心”想要跟他谈谈——凌河啊,你何不安之若素地接受并享受十余年前顾云舟被折磨致死的三天三夜回忆,然后,用这段可有可无的陈年回忆换得一笔好处或者赔偿金作为安慰剂,两家就此恩怨两清,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赵公子成功点燃了他已经黯淡的仇恨之火,让他瞬间变回在“云端号”上现身、在临湾5号码头凄风冷雨的黑夜里杀伐决断的凌河。
浸在骨血里的东西,他原来一丁点都没有改变。终于再次掉进冰封的河流,寒冷浸没四肢百骸,今日与这群恶鬼一起堕入地狱,一同化为灰烬渣滓,真痛快!
“但是古耀庭他,他确实又没害你父母嘛。凌河你就替我跟姓鲍的通融一句,让他把古耀庭放人就得了,何必闹得不可收拾……”赵槐风从佝偻着的身影中抬起一双浑浊无奈的眼。那个很合他胃口和趣味的健壮粗鄙的男子,他还真有点儿离不开,几日不用如隔三秋似的!感觉分明就是中了鸦片毒的长瘾,饮鸩止渴一般越饮越欢,早就病入膏肓了。
“那位古少爷吗?呵,甭惦记了,他死定了。”凌河嫌恶地嘲笑道,“赵公子可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子,放下身段以高贵之躯逢迎将就那么个卑贱下流胚子,以身饲鬼你也不嫌丢脸恶心?古耀庭凭借天生巨物就让你们这群人宽衣解带屈膝跪舔,舔得称心如意难舍难分的!你从古耀庭贱人那里攒了一肠子的腐臭肮脏之水,浑身都臭不可闻,你跟他才真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的浊物蠢货,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自掘你赵家坟墓。你二人的烂肉尸身化成了水儿一定能丰疆沃土滋养大地,供世人耻笑拍手称快!”
赵槐风:“……”
赵公子目瞪口呆,随即陷入粗哧乱喘冷汗频流。长期病弱纵欲过度之后,他的身躯如同一块千疮百孔的稀松的海绵。他无论心智和体力都扛不过凌河,真是白白多活了十岁,被泼辣四溅的毒液喷得满脸血!
他假若心性脾气再刚烈一些,这时早就像渡边仰山的下场,心脏病发快要气绝了。就是因为实在体虚肾亏,倒霉的赵公子连“被气死”的力气都没有。
他之所以用房间内现成的镣铐锁住凌河,也是因为打不过凌河,怕挨揍。
他与那通缉犯古耀庭,就是某种病态兼变态性爱关系的结合产物。谁会想到,家大业大身份高贵的赵家公子实质身躯羸弱,缺乏阳刚,不能人道,平生却偏偏痴恋觊觎伟岸刚强的男子,最喜好硬朗男风,最终拜服在古耀庭天赋异禀的不倒金枪之下,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但凡能够纵欲贪欢,高贵的菊花也是可以送给恶鬼吞食品尝的,上流社会的金玉之躯到了床上也不过是一团白花花颤动的烂肉。不知羞耻地分开大腿时,尖声浪叫足以颠覆他祖宗三代家世门楣上铭刻的光辉。
……
诞辰纪念会在祥和气氛中顺利进行,茶过三巡,老人们围坐在宽敞的会场中,观看介绍表彰赵老同志生平的纪录片,聆听纪念性质的报告发言。
这样的座谈会满耳是假大空泛,令人昏昏欲睡,所有人却都习以为常,今天纪念吹捧他家,明天还要过来纪念吹捧我家,权势和荣耀在几大家族之间击鼓传花,彼此同气连枝。
主席台上的人结束一段冗长的报告,现场大屏幕上开启又一段特意为座谈会制作的纪录片。众人低头饮茶,再将稀稀落落的视线落在前方大屏幕上。一阵略微诡异的“滋滋啦啦”声音释放出来,让大伙一开始以为播放设备发生了故障。
设备其实运转正常,只是播放的东西不是预先准备的纪录片,而是被人悄悄调换了插在接口的移动硬盘。
屏幕上突然闪现一些无比熟悉的身影,每个人的脸庞面目如此清晰,举座皆熟。只是,这些人面目上挂着猥亵恶劣的笑容,发出某些特定场景下才会发出的喘声、刺耳的水渍声。大部分人的身躯一丝不挂,把衣冠覆盖下的丑陋昭显于天下!
视频中遭遇侵害的人物可能是麦允良,也可能是十余年前的顾云舟,看不清楚了,因为受害人被打了很模糊的马赛克,但是侵害人个个儿清晰地露脸。每人的脸都无比鲜活生动,动作千姿百态,场面群魔乱舞,每一帧表情都让人确认他们的身份。
这太可怕了。
这简直比任何一部恐怖片都更可怕。
因为魔鬼竟然露脸被曝光了。
会场内“嗡”得大乱,举座皆惊,许多人惊愕惨白,随即陷入眉来眼去和窃窃私语式的惊惶的交流。
赵家老爷子赵世衍,木然盯着大屏幕上他自己颤抖着皴树皮的陋躯。在这个镜头中,在久远的一段回忆里,他记得确实有这样一位相貌倾城、温文尔雅、气度超然的男子,他好像那时正从那男子痛苦扭动的身躯上下来,晃动着走向蜷缩在墙角里那无助的男孩……
赵世衍如泥塑木雕一般静默,随即身躯陷入战抖,周围人影憧憧,人声嘈杂模糊。
屏幕上开始爆出触目惊心的血字,字字都带血,质问着,控诉着,直指十余年前命案以及“金砖宝典”的真相,将一个个丑陋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列上。
主讲人吓得失魂落魄,跑到大厅后方,手忙脚乱地试图关掉摆放在那里的放映机,惊恐之下却关不上,任墙上的大屏幕不停歇地走向三天三夜模式,音量未减反而越来越响震耳欲聋!这人也是庸才,大脑短路犯蠢,直接拔掉电源插头才最省事。
满座皆惊时,宁恒谦教授在混乱的会场上默然静坐,不看屏幕,也如一座暮气沉沉的雕塑。
他早已悄悄揭下手上一双薄膜手套,塞进自己裤兜。只是实验室里最常用的防护手套,轻薄无痕,但足以遮掩指纹之类的痕迹。
宁恒谦的脸蓦然间无法挽回地衰老下去,从每一道皱纹中现出万般悲苦的神色。
他需要做的事情也完成了,为了他的学生顾云舟。有些事他当初发现蛛丝马迹、有所怀疑,但面对他如螳臂当车绝对无从抗拒的上峰强权,也只能沉默着吞掉怀疑和不安,多年来沉浸在愧疚和遗憾之中……
他总之都年近八十了,老到这个年纪和资历,他也可以为所欲为无可畏惧。一条老命行将就木,不必考虑什么后果!宁恒谦摩挲着拐杖的抓手,缓慢转身,悄然离开会场。
就在宁恒谦离去的方向,距离西山别墅大院百米之外,轮椅上坐着兴致勃勃翘首期待大戏鸣金的凌煌先生。凌煌双眼视线卓绝,脸庞在阳光下泛出金铜色光泽,在一切计划就要大功告成大仇得报之际,十根手指都激动发抖。
宁老教授与坐轮椅的凌煌擦肩而过。老人木然地蹒跚行走,不去看凌煌的表情,仿佛就根本没见过、不认识对方……
赵世衍不知有没有看出宁教授今天在会场上的不寻常神情举动。
他可能看到了,察觉到了,也可能根本没预料到会被人背后插刀。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机会和力气再追究了。
他也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朽,一具已提前散发尸臭迹象的皮囊。
这场所谓纪念会茶话会,本就是他赵世衍临死前的最后挣扎,想要在圈内暗中寻求庇护和支持,企图大事化小逃避这一劫,却没想到自掘坟墓,纪念会变成他的公开丢丑大会!可以想象的,企图搞死他的人一定已经将这些证物捅到更上面……
赵世衍在座位上剧烈颤抖,裤裆之下突然一颤,一股恶臭之气逼入周围人的鼻息。其余人下意识嫌恶地掩住口鼻,赵大人突然半边身子抽动,身躯缓缓向一侧倒下去,头朝下栽至地板上时白眼冒出青光,眼仁污浊,呈现嘴歪眼斜的明显中风现象,并且屎尿失禁。
这人一定自知大祸临头在劫难逃,一定感到了四肢百骸上松动的烂肉一片一片散去,黑色泥沼黏稠的淤泥将他灭顶吞没……
周围人大呼小叫,救护车叫嚣着冲到西山脚下。
警方也已到达西山别墅,但碍于身份限制不敢直接冲入别墅重地,也没有鸣警笛,对各方都保存脸面。专案组领导通过与个别提前离场面色难堪的宾客交流,得知凌河今天并没出现在这一会场。
鲍正威立即打电话,通知往燕城另一方向出击寻人的薛谦等人:“凌河不在西山别墅,上次古耀庭交待过的那些秘密地点,你们现在认为哪里最有可能?”
薛谦毫不迟疑地答道:“我跟那谁刚刚讨论过了——顾云舟当年遇害的地方。”
……
这里是在燕城北部山区脚下,一处名叫雁荡湖的风景胜地。
雁荡湖景色最为秀丽的一处湖滩,没有面向公众开放,常年环形封闭。一些造型雅致的别墅被绿意浓荫半遮半掩,人迹罕至。
这就是古耀庭交待的一处游戏交易和举办场所,定期排开载歌载舞活色生香的筵席。享用者们经常翻牌点号,或许就是按照十二少典册上的号码顺序,点2号、3号、6号、8号前来同乐。
可惜啊,最受垂涎的1号当年逃掉了,不然一定是雁荡湖周边别墅夜半歌声人肉筵席上最受宠爱的美人,一定恩宠不衰。
凌河双腕仍被禁锢,长发披散,唇边带着一抹微笑。
别墅窗外一束光芒射入,打在他的侧颜和身躯上,在他脸上留下一丛迷人的阴影轮廓。他头顶好像有一轮光彩,在墙上形成半圆形的光弧,光芒守护着他。
赵槐风抽着鼻息,似真心诚意地对他忏悔,我们家愿意补偿你一笔钱,弥补你父母过世对你造成的肉体和精神创伤!
凌河你本就在国外逍遥自在,你就不该回来搅事儿,我们家在瑞士银行有一笔超过两亿美元的存款,这笔款子可以全部转移到你名下,一亿美元换一条命,两亿换你双亲,这样值钱的两条命,对你应当也足够了,可以供你一个普通人下半辈子过上天堂般优越富足的生活!
是的,你母亲也不幸死掉了,只是剂量出了一丁点小差错啊,当初真不必直接弄死她,凌河,实在抱歉,你不得不再喝下这碗“肉糜”了……
赵公子拖着病弱的金躯勉为其难地站起来,徘徊良久才发觉他根本找不到办法来对付凌河,警方捏着所有人证物证,凌河还怕什么?赵公子只能唠唠叨叨不断恳求凌河同意这丰厚的条件,从警方手里换回古少爷,与专案组疏通求情,放过他们赵家,从此不再追究旧事,双方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赵槐风在他一家大难临头之际,还惦记着捞走他那位皮糙肉厚的老相好,幻想与古耀庭那家伙远走高飞,远赴美国继续逍遥享乐。
然而,凌河一句话打碎了他的美梦。
凌河冷笑说:“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们赵家就快要完蛋了。赵槐风,你知道今天西山别墅的诞辰纪念会上,会发生什么热闹精彩的事情?”
赵槐风心烦意乱:“……什么意思?会发生什么事?”
凌河瞟一眼墙上时钟,心里有数,对这人打个眼色:“你现在就打个电话,问问你那个人渣爹。”
赵槐风半信半疑地指示助手拨电话。助手接通电话即脸色大变,不敢汇报,直接将电话递给赵公子。
“什么?你说会场上放什么东西?
“我父亲怎么啦?……他现在怎么了?!……”
赵槐风像被一盆开水淋头,眼眶烫红。他以为今天这场交易可以是一场拉锯战,后面跟凌河还有的谈,软的不成再来硬的,没想到被人直接切断后路、釜底抽薪。
热汗蒸出他全身毛孔,“刷”地从脸上脖子上往下流,赵槐风差点儿没站稳跌倒在地:“是你干的?……凌河,这是你干的?!”
凌河仰面大笑,快意淋漓……
阳光打在凌河的眼睫毛上。他锁骨正中位置,脖颈皮肤最脆弱的地方,被一根粗大的金属针头扎了进去。
赵槐风那时浑身抖索眼睛通红,很没出息没面子地哭求,凌河,你就软化了吧,屈膝吧,我没想要害你,原本就是一场顽劣的人间游戏,不玩儿人命嘛!只要你肯屈服,我们根本不想杀死你,你为什么这样心思恶毒而不依不饶呢?
你一定要走你父亲的这条老路么,凌河?顾云舟当初就是因为不识时务不肯屈服,被一针又一针地强行喂药,最后死在床上。凌河,这根针管里有兴奋剂、肌肉麻痹制和春药壮阳药,这些药物会让你最终心脏狂跳、血脉偾张、心智失常、在意识亢奋的状态中被折磨至死,你难道要选择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案,能结下多大仇啊……
凌河笑得绝美,对着赵公子吐出一口毒液,吐在对方脸上,回敬八个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针管喷溅出透明可怖的液体,一滴一滴融入凌河的血管。
那些东西让他的肌肉不听从指挥地失控抖动,浑身内循环发冷。有些地方鼓胀出来,有些地方凹陷下去,他陷入被动的痉挛颤抖,眼前逐渐模糊……
赵槐风就这样在丢盔卸甲走投无路之际,扎了凌河一针管。
赵槐风也自有一番别致的怜香惜玉之心。在他心目中,对待凌河这样的人,不能动刀动枪放血,破坏了容颜,就该是这样干干净净的死法,身上顶多留个针孔,多么好看。
他原本还真没想干掉凌河,因为干掉凌河也没用啊。他寄希望用一座大金山碾压了凌河,以金山达成交易,但是可耻地失败了。那两亿他原本是掏出来贿赂鲍正威和专案组其他大员,但全部遭拒,这种时刻没人再敢保他们一家子。他又对凌河毫无办法,凌河就是不见棺材不封嘴的那号人。
赵公子在助手和保镖们的搀扶下,匆忙之间踉跄着迈出房间,一伙人面色灰败行迹混乱。
“监控都抹掉了吗?”
“进来之前就把监控都弄掉了。”
“房间里痕迹都抹掉,抹掉……”
“……”
赵公子被人一左一右架起来,慢慢走下楼,就差找个滑竿抬着他了。这些年快要被古耀庭榨干最后一丝阳气,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这才叫烂到“命根子”上。
一名保镖拖在最后,负责料理现场,等着凌河咽气,然后招呼其他人彻底处理掉凌河存在过的痕迹,让凌河人间蒸发。
房间里这时偏巧就剩他们二人。
凌河在极度虚弱时侧颜依然动人,鼻梁、嘴唇至下巴的弧线在阳光下很好看,只是气息逐渐衰微,头部一寸一寸低垂,最终下巴抵住锁骨正中的针管,眼皮阖上……
那保镖神情明显焦虑,来回走了几趟眼神游移,这时突然毫无征兆地大步上前,手伸上去往凌河胸腹和大腿摸了几下。
这家伙的“焦虑”原来是把持不住,这种时候竟然动了两分凡心,试图趁机揩油。
凌河一动不动,看似已经失去意识就要咽气了。
那保镖估摸是觉着,凌河这样被固定在墙上的姿势,让他很不方便“下手”,反正很快就要处理掉的,不留痕迹……
保镖将凌河手脚位置的镣铐依次打开、卸除,看着凌河脱力一般从墙边滑向阴凉的地板,也是色令智昏色迷心窍,或者说,就没见过这等人间绝色,这人迫不及待扑上去,手伸向凌河裤腰……
这家伙手指都还没摸到关键位置,凌河突然睁眼,眼神射出刻骨的寒凉。
双方视线遽然交错的瞬间,凌河一掌砸在对方耳后软骨位置。就是他前几天砸严小刀的那一招,这次是拼出他能使出的全部气力,一掌将对方直接切换成窒息状态!
凌河从地上爬起,明显顿了一下,从喉部至胸腹一阵剧烈痉挛。
他自己拔掉插在脖子下面的粗大针管,回手就将针管狠狠插进对方脖子的主动脉血管,将剩余液体一滴不剩地推进去了,再从对方后腰拔出枪来。
他跪在这个房间的窗口处,在他的视野里,楼下大门口冒出头来的一行人,可不就是仓皇而走的赵公子。
凌河头发散落,半边长发挡住他的脸。
他另半张脸面容严峻,一丝不苟,端枪瞄准了赵槐风踉跄前行的身影,瞄准对方头部要害。
这是一把带有消音装置的短枪,不够趁手好用,他还是更擅长使用军用步枪或半自动全自动猎枪。但这已足够让他今天彻底地复仇,爆掉赵家公子的头颅。
凌河举枪的手一直是抖的。他用强大的精神意志去抵御药物在他浑身血脉里左冲右突的膨胀感。
新鲜的血从他颈间的针眼处不停溢出,汇成一道细长的血线,流经半裸的胸膛,一直淌在地上,快要流光他仅剩的体力……他双眼愈发模糊,仍然咬紧牙关盯着赵公子缓慢移动的后脑勺,直到对方被保镖架着塞进后车座,让他失去狙杀的角度和机会。
他最终没有开枪爆了对方。
凌河眼眶酸胀,眼底洇出一片白色水雾,觉着对不起他的父亲。
在那瞬间让他迟疑发抖的,不是药物,药物都不足以碾压他十五年间早已百炼成钢的强大神经和坚定不移的复仇之心。碾压他的是他对严小刀这个人的万般不舍和留恋。就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在抬枪的有限视野里,看到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指环。
他昨日刚刚向小刀求婚,不想毁约。
他得对这样的决定负责,他还想要与小刀共度余生。
专案组大队人马包围雁荡湖某栋别墅,前来救人。
薛谦是随车跟着燕城本地的专案组刑警队长,轻车熟路就找到明确的位置地点。
警方人马是眼瞧着赵公子逃进黑色专车,从别墅大门前仓皇驶离。
严小刀冲下车的一瞬间,眼眶是爆红的,手里已握有利器,就要射向后车窗映出来的那位金贵人物的后脑勺。他一夜未眠的痛苦决绝都集中在刀尖一点。
薛谦眼明手快抓回他,死死按住了他的手掌,没有让他把这致命一刀飞出去。
薛谦低吼了一句:“我不想让那家伙死在你手里……先救人!”
“先救人”这仨字叫醒了严小刀。几人正要冲进别墅正门,就在这时,头顶上方发出“砰”一声闷响!
随之被爆掉的,是赵公子专车的一只轮胎,胶皮四分五裂爆成一堆烂瓤子。
警队人员包括严小刀都是老江湖,有经验的,这闷响就是带消音器的枪击发的声音。
其余人下意识地冲向四周掩体,临时护住要害躲避袭击。唯独严小刀原地没动,仰面往楼上方向寻觅。
他就知道一定是凌河。
他目睹的就是凌河侧身持枪的身影。凌河长发垂落面颊,眼神看不清楚,身形似乎剧烈发抖,却又是让人猝不及防且无比精准的一枪。赵公子的黑车歪斜着冲向马路牙子时又爆掉第二只轮胎,这回彻底跑不了了,以骑上路肩的狼狈方式熄火不能动弹。
凌河滑落,身影从窗口消失……
特警持枪打碎正门门锁,所有人员涌入大楼,控制各个房间,地毯式搜查……
严小刀再次见到凌河,是在这栋楼二层最大的房间里,这就是“游戏房”。这栋房子里的气息就透着令正常人感到浑身不适的寒凉与恶腥味道,地板缝隙中分明洇出陈年血迹的气息。装修风格和墙上的装饰品光怪陆离。夜晚灯光灭掉时,点上烛火,这房子里就要上演鬼影憧憧的恶毒游戏。
凌河静静坐在窗边的地板上,靠墙的身躯一动不动,双眼却是睁开的,好像就是在等待严小刀前来。
突击的警员见此场景,先把昏倒在一旁的赵家保镖拖到一旁铐了。
急救人员迅速替换下警员,就地为凌河做胸部按压,打过敏针,插管,输液……
凌河躺在地板上接受一堆人七手八脚的急救,双眼仍是睁着的,翡翠色的瞳仁仍然鲜活动人,嘴唇轻动,就是有许多话还要对小刀说。
严小刀全部意识浸没在巨大的痛楚和愧疚中,无法言语。他抱着凌河的头,双手颤抖,把凌河抱在他怀里。他没有保护好爱人,差点儿又把这个人弄丢了。
凌河下唇正中挂着清晰的齿痕和血水,血线将下巴从正中位置一分为二。严小刀抖着吻上那些血痕。
凌河唇边浮出笑意,坚强地对他一笑,胸口猛地一颤,心脏气息已十分微弱。
严小刀就跪在凌河面前,轻吻凌河的嘴。两人嘴唇都是冰凉,互相焐热对方,直到急救人员忍无可忍地推开严小刀,给凌河扣上氧气面罩。
严小刀用自己戴了指环的手攥住凌河同样戴了戒指的手。
他不断地对凌河安慰和承诺:“小河,我答应你了,我愿意。
“小河我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