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抱着宋海司，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会儿，等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车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外面非常混乱。

像是有人强行把一百种声音塞进他的脑子里，让他的脑袋炸开一样的疼。

在很多人的说话声中，他似乎听到了奚风光的声音——很压抑的抽咽声。

他猛然惊醒。

怎么了？

他从车窗探出头，才明白为什么听得这么清楚。

奚风光正靠着同一个车门蹲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间奔涌而出。

远处，宋海司正跟尹韵说话，而城的方向，不断有汽车和人从破损的金属大门里跑出来，还有人干脆抄近路跳下城墙，士兵们在努力维持秩序，所有泰川的运输车都汇集于此，很混乱，也很壮观。

温故看没人注意到他们，就小声问：“奚风光，你怎么了？”

奚风光一惊，连忙手忙脚乱地擦眼泪：“抱歉，吵到你了，没什么……”

他试图把剩下的眼泪都憋回去，但是他失败了，话才说到一半就又哽咽了，越是压抑，就越泣不成声。

温故有点慌，他根本不会应对这样的场面。

他赶忙跳下车，给了奚风光一个拥抱，就像宋海司安慰他时那样，还揉了揉他的头发。

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奚风光哭的更厉害了。

“张尧没了。”宋海司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声音低沉地说。

温故张了张嘴，抱着奚风光的手一松。

他上次从张尧那知道了这种情况下“没了”指的是什么，可他没想到，这次“没了”的人却是张尧。

“怎么会呢……”他的眼圈红了，他恪守巡查处的规定，忍着不难过，但这次是奚风光先难过的，他反而更难过了。

“阮圆婷发来的讯息，说张尧他们运气不好，遇到一只S级，他让队友带着平民先撤，结果自己没出来，污染物也没出来，楼塌了，那片废墟里检测不到生命迹象，大概是同归于尽了。”宋海司说着捏了捏奚风光的肩膀，“节哀。”

“我没事，总巡查，抱歉这种时候……”

“不，该说抱歉的是我。”宋海司按住他的肩膀，让他正视自己，“感谢你们为巡查处做出的贡献，辛苦了！”

奚风光含泪点头。

等宋海司离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压裂的橘子，选中了旁边的一棵大树，把它放到树杈上。

他转到对着城门的方向，微垂眼帘掩饰住哀伤，双手合十拜了拜。

温故睁大眼睛看着他。

虽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他也学着他的样子，过去拜了几下。

奚风光转头，擦干眼睛破涕为笑：“你干什么呢？”

温故问：“我们这样做张尧会安息吗？”

奚风光失神地看着从门里拼命逃出来的人们，摇摇头：“不知道。”

温故失望地抱住他的胳膊，有点难过。

“今天是他生日，他说他每年生日都要吃橘子……我应该早点拿出来的……”他看了橘子一眼，“这样，橘子就不会被挤碎了……”

温故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关注点在橘子，他觉得人类真的很难懂，但他觉得自己又要哭了，就放开了他的胳膊，跑去找宋海司，希望能抱抱他。

宋海司表情严肃，不知道在跟谁通话，而尹韵站在他旁边不远处，双手环胸，冷眼看着末日将至的人们，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温故还是不喜欢她，就把头扭向一边，正好看到一辆带有“x”标记的车子从城里开出来。

一辆不大的面包车挤了有二十几个穿着基因检测处制服的人，其中包括高风，他有点狼狈，但看样子没受什么伤。

他的眼睛盯着高风看，耳朵却一直下意识在听宋海司说话。

“这次的污染潮不同寻常，我们的仪器捕捉到一些数据，过后条件允许的话会传输给你们。”

“我们会死守青城，但初期物资供应会有问题。”

“不，地下很安全，我亲自去看过，地下城外壁的坚固程度绝对能抵挡污染物的攻击。”

“路上的确会有危险，但我们别无选择。”

“感谢您的慷慨支援，请您的队伍务必注意安全。”

今天的宋海司很有礼貌！

温故很满意。

他结束通讯后，尹韵走过来。

“西南板块愿意帮忙？”

“西大陆的飞行编队也已经出发，三小时后到达，我们这段时间要保护好难民。”

“青城真的有地下堡垒？”

“有。”

“我们基地，人员512名，战斗机6架，运输机3架，各种车65辆。”尹韵朝宋海司伸出手，“我们本来打算永远固守基地，但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这就让基地留守人员装上“天籁”一起去青城，这样在路上也能多点安全保障。”

宋海司点点头，跟她握了一下：“感谢你们的帮助。”

“客气了。”尹韵勾了勾嘴角，“我现在去通知他们，开始转移。”

温故小声嘀咕：“宋海司，她居然肯帮忙？我以为她很讨厌你呢！”

宋海司微笑看着他：“人只有在个人利益面前才会摒弃成见。”

“个人利益？”

温故不理解，但宋海司拍了拍他的脸，他就不想思考了。

而且还忘了自己过来是想要抱抱他。

各种运输车装满一辆就开走一辆，城里完好的车不多，陆兹的副官甚至在请示过宋海司后，把装甲车都用来运输难民了，还是无法装完泰川的所有人。

他们心里对伤亡情况都大概有数，泰川原来人口大约八百万，这次下来，能有20%的人类存活都算是幸运的了，宋海司已经下了命令，能带走多少带走多少，最后剩下的由军方护送步行前往青城，等待回援。

德维特和夏先生抱着孩子先去了青城，温故不肯跟他们一起走，坚持要当宋海司的拖油瓶。

虽然还是不断有人从城门跑出来，但情况渐渐变得有序起来，士兵们把光束炮架在门外，一旦有污染物追出来就手动开火——不敢调到自动模式，因为人群里也许有其他被污染的人类，自动模式会杀死射程范围内的所有β细胞携带者。

宋海司抽空检查温故的伤，看似完全愈合了，但他还是不放心，就拉着他去找高风，想要点紧急处置伤口的东西。

虽然基因检测处不是医疗机构，但在高风的严格要求下，他们的器械十分齐全，宋海司甚至还在他们的医疗箱里看到过手术刀。

离谱，但可靠。

高风见到温故的样子也心疼的不行，他还是很喜欢宋海司这个“弟弟”的。

他一边打开医疗箱亲自服务，一边皱着眉头问：“这怎么搞的！你想强行把它摘了？”

温故扁嘴：“差不多吧……”

当时那只污染物窜出来时，他怀里还抱着小小夏，保护团子的意念战胜了一切，颈环的强烈冲击下，他失去了神志，到最后感觉到疼的时候，人已经被压在树底下了。

高风摇着头：“你们巡查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神经病！”

他嘴上骂着温故，手上却一刻不停地帮他消毒、缠纱布，眼睛不停东张西望，到最后也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给温故脖子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问：“你们张巡呢？”

“他……”温故顿了顿，学着人类的口吻，伤感地说，“没了。”

“什么？”高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这个小污染物没说清楚，赶忙质询地看向宋海司。

就见他点了一下头。

高风的眼神顿时乱了，声音也开始结巴：“怎么……怎么……为什么……”

他站起来，好像一时间双手都不知道放哪才好，过了半天，才在温故和宋海司的注视下干干地笑了一下，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

“死、死哪儿了？”

“九区。”

“哦，没事，没事……”

他转身，朝城门方向迈步，却被宋海司从后面按住肩膀。

“高处，他跟一只S级污染物同归于尽了，我的人用生命探测仪检查过了，没可能。”

宋海司不知道他跟张尧到底什么关系，但他一直要挖张尧去更加安全的基因检测处，就很说明问题。

“总巡查，借我一辆你们那种带护板的车行么？我想进去，看能不能把人带出来。”

“你进去是送死，别白费力气了，别增加无意义的牺牲。”

“怎么会无意义，我答应过他爸爸要好好照顾他！”高风突然咆哮起来，甩开了宋海司的手，“你就借我辆车，让我把他带出来！”

宋海司不说话，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在这样的注视下，高风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捂住额头：“我应该早点把他拉到基因检测处的，我真该死……”

宋海司摇头：“他不会答应你的，他是个有信仰的战士。”

高风愣了一下，接着用力锤了两下自己的头：“怎么会这样呢？！”

宋海司拍拍他的背：“高处，振作点，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

泰川有领导能力的人不剩几个了。

“可我……”高风刚想争辩，突然瞪大了眼睛，他从耳麦的公共频道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宋海司自然也听到了，耳麦里传来非常机械的播报音。

【各单位注意，W-300导弹已就绪，目标坐标：225.6，12.8，发射倒计时十分钟。】

225.6，12.8，那正是泰川在导弹系统中的坐标。

只要一个地方能操控W-300的发射系统——六号军事指挥部，位于泰川行政中心。

只有两个人有发射W-300的权限——一个是军方总司令陆兹，另一个是统治者叶雷。

跟温故一样强大的叶雷果然没那么容易被干掉，他还活着，而且还想对泰川主城进行毁灭性打击！

宋海司想到之前他那些偏执的想法，和“不准放弃泰川”之类的话，觉得这是他能干出的事。

真是个疯子！

“所有人注意，全速撤离泰川范围！”

宋海司在公共频道下达了简短的命令，拉住温故和高风就往车上推，又随机从周围抓人，一直塞满了一整车。

“开车！”

车外乱成一团。

奚风光开着车冲上原野，冲入树林，在他们后面，一整支车队长龙般在盘山路上飞驰，路况不好，他们险象环生。

从某个角度，温故看到从十区涌到荒野上的被污染者们，他们的颈环反射着天光。

他还看到了孤零零的食品加工厂，那些巨大的罐体呈现在灰霾的天空下，仿佛永远屹立不倒似的。

罐体上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很小的黑点，外形很熟悉，温故看着他从移动到静止，慢慢睁大眼睛。

巡查处的车上的追踪监视系统把那个黑点放大到适当的清晰度，投影在车载屏幕上，温故看到那果然是童跃，那个喜欢抽烟的物资处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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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罐体上方一动不动，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的车队，一个人孤零零的，像是在送别。

温故问：“他为什么不走？”

没人回答他。

十分钟后，W-300准时从泰川军事基地发射，几十道虹光刺破天际，在城市上空盘旋一圈后，第一枚炮弹回到军事基地，爆开。

一团团蘑菇云夹杂着火光窜上青空时，温故用尽全力抱住宋海司的腰，漆黑的眼睛望着绽放出最后光华的城市发呆。

城市、天空、荒野、人类、污染物……

尘埃缓缓吞没一切。

-

车队停在距离泰川主城十几公里外的地方，R城附近。

经过上次的炮火打击，R城已经变成了一片真正的废墟，从城外连栋完整的房屋都看不到。

由此，温故猜测，主城内现在的状况比眼前好不了多少。

短暂的观望过后，宋海司下令全体原地驻扎，跟从其他方向撤离的队伍相互沟通情况，统计人数。

目前逃出来的幸存者总共大概十一万人，不确定有无被污染者，基因检测处和巡查处正在抓紧工作。

加上之前运去青城的四万人，目前全东大陆板块活人数量不足十六万。

800:16。

巡查处人员折损一多半，目前剩余不足两百人，分散在主城的各个方向。

军方士兵活着的总人数不超过五千，指挥官八人，最高军衔是一名负责城防的中将，是陆兹的副手之一。

研究所全员失联，大楼主体彻底坍塌。

聚居在十区的外城居民伤亡最为惨重，大多是由于惊吓导致污染能量紊乱，被颈环制裁。

W-300的威力不容小觑，主城几乎全毁，污染物被炸死大半，代表活体污染物的红点在污染监测仪上闪了几下就消失，估计是从地下路径退了。

……

宋海司疲惫地闭了闭眼，走向负责主城城防的军方副司令。

他在一次战斗中幸存下来，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却还是精神抖擞地指挥着士兵控制场面。

“于中将。”

“总巡查！”于中将转头冲他敬了个礼，“您有什么吩咐，我绝对服从！”

在现在的危机时刻，必须有一个能支撑全员信念的人，目前这个人只能是宋海司，他作为军方高层，必须表明态度。

宋海司拢了拢外套，并不推脱。

“发信号，等待后面的幸存者。”

“还会有幸存者吗？”于中将自觉失言，“我是说……”

“留几队人，其他人先转移。”宋海司看了眼主城的硝烟，“我要赶到前面去给第一批人带路，这里交给你。”

“是，没问题！”于中将敬了个礼。

旁边，一辆车在他们身边停下，尹韵打开车窗，头发上面灰扑扑的，看样子刚刚有被波及到。

“总巡查，要搭车吗？”

他们的飞机去基地转运设备和物资了，尹韵自认为没义务帮忙转移其他人，刚刚跟宋海司说要开车先去青城。

宋海司没立场指责对方，在江叶辞去世后，这群人肯出手帮忙已经是很相当大度了。

“好，谢谢。”宋海司走到奚风光身边，“风光，你带人留下帮于中将，不准丢下任何伤员。”

“是，总巡查！”他不放心地看了尹韵一眼，清了清嗓子问，“要不要派两个人跟您一起？”

尹韵扶住方向盘，隔着车窗笑了笑：“抱歉啊，车里坐不下那么多人，不上来的话我们先走了。”

奚风光：“要不再派一辆……”

宋海司看了尹韵一眼，打断奚风光：“没关系，真遇到什么的话，多几个人也没用，不要浪费资源。”

“好，那您路上小心！”奚风光说着从自己腰间摸出枪，交给他。

宋海司接过枪点点头，环视了一圈周围沮丧的人们，没再说什么，就带着温故上了尹韵的车。

激励的话都是徒劳的，阴影需要一步步亲自走出来。

温故跟奚风光说了再见，寸步不离地跟着宋海司。

等上了车，他发现车上还有两个人，一个他不认识，另一个是白时煜。

他不高兴地鼓着腮帮，在白时煜不善的目光看过来时，下意识往宋海司身边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