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
天色渐晚,空荡的街头,一大一小两道影子纠缠在一处。
“我发誓我不是人贩子,如果我是人贩子,我诅咒我自己一辈子考不上公务员,娶不到媳妇,发不了大财,我是真心想帮你……靠,别咬我啊!”
“我不需要,放手!”
“……你先放嘴我再放手!”
温连捏着那红扑扑的小脸,试图从小孩的铁嘴獠牙下救出自己无辜的手腕,越捏,崔晏咬得越狠,跟条受惊的小狗似的。
怎么感觉更可怜了。温连有些心虚。
他发誓他本来不是打算直接把人拐走的,至少本来打算带个糖什么的忽悠一下。
但是这破穿书任务来的太快,他连身份介绍都没看完,就被任务催着过来找男主,现在只知道自己这副身体家里好像挺有钱,住在大宅子里,别的都给忘干净了。
这下倒好,可怜巴巴的小男主是找到了,挨了一顿咬。
“松口松口,有事好商量。”温连一脑门汗,轻轻拍了拍崔晏的脸蛋,低声劝哄,“大哥,我真不是人贩子,我家住在吉安巷,有座大宅子,我要是缺钱,直接找俩家丁拿个尿素袋子给你抓起来卖掉不就行了?”
崔晏不知听没听进,仍然死死咬着他的手,眼眶红彤彤的。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做出最后的妥协:“这样吧,以后我喊你大哥,你喊我叫爹,咱俩各论各的。”
小孩抬眼瞥他,随后猛地松开嘴,就在温连以为他终于对这条件心动时,崔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拔腿朝远处跑去。
碍于身体虚弱,雪地厚重,小孩没走几步就重重跌进雪里,远远看去,整个小身子都陷进雪堆,看不见人影。
温连揉了揉手腕上的牙印,低声嘟哝:“属狗的。”
他缓缓靠近被小孩窝出的雪坑,蹲在崔晏身边,轻轻笑了声:“怎么样,饿得跑不动了吧?”
其实今天不带男主回家也行,只是雪下这么大,天这么冷,他有点不放心男主这样小的孩子自己在街上乱逛,还是带回家为好。
个儿还没路边雪堆高呢,会被冻死的。
小孩面朝下,卧在雪堆。
温连以为他要面子,又笑道:“快起来吧,摔倒不丢人,地上凉,别再感冒了。”
半晌,温连听到一阵难耐的喘息,夹杂着轻轻的哽咽。
笑容僵在唇畔,温连猛地沉下脸,伸手将雪地里的小孩捞起。
那张本就生得极其雪白的脸蛋,此刻更加苍白,连唇上那一点沁红也消失不见,小孩竭尽全力地大口呼吸着,手指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裳,如同缺水濒死的鱼儿。
“你怎么了?”温连瞬间慌乱,将他扶坐起来,“你这症状,你有哮喘?!”
呼吸急促得厉害,崔晏的脑海一片空白,拼命想从夹杂雪花的冷风中汲取薄凉的空气。
肺像是被重重的挤压,喉咙钻进无数的寒风。
喘不上气,喘不上气,喘不上气!
他要死了,没有药,没人能救他……
铺天盖地的绝望像漫天的雪花飘落,眼前模糊了瞬。
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竟然还会想起母妃的脸,那个抓着带毒药的帕子捂住他口鼻,只为了寻个由头让父皇来见一见她的女人。
母妃,你终于要如愿了,我要死了。
你和二弟在皇宫里过得还开心么?
我也是你的孩子啊。
身体愈发沉重,肺里已然汲取不到半点空气,心跳也越来越慢,崔晏勉强笑了笑。
死得真不体面。
“呼吸!”
一道厉声划破风雪,脸忽地被用力掐住。
胸口被重重按压下去,崔晏却好像感受不到那知觉,眼前迷迷蒙蒙地,只能看到一张男人的脸,他却想不起这张脸的主人是谁。
是谁来着?
他要做什么?
“呼吸啊!”
那声音又重复喊了声,像是呵斥,这次比上一次还要清晰、明亮,崔晏心口快跳了一下,很快又没了声音,眼皮沉得厉害,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别闭眼啊,求你了大哥,电视里只要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还管他做什么,他已经很累很累了,在这个世上,他光是呼吸就要竭尽全力,就这么死了也挺好的,再也不用为了几文钱的药四处乞讨,也不用想尽办法回宫复仇,一切都会结束了……
就让他死了吧。
温连眼看着崔晏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朝着他耳朵喊了声,
“我要你,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是长夜破晓的第一束光,撕裂不见天日的黑暗,传进崔晏的心底。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敲,一下,两下,逐渐开始恢复跳动,更加有力地、像是带着无穷的信念,跳动起来,他努力睁开眼睛,竟然莫名想要流下眼泪。
为什么想哭?
大概是因为……
疼吧。
*
冰雪覆城,顺尧城家家户户已然点了明灯,照亮雪窗。
温连急切抬起头,望向偌大家宅,朱门鲜亮,画柱雕梁,两个小厮立在旁侧。
“大少爷,您回来了。”其中一个小厮躬身赔笑道,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落在温连怀里的小不点身上。
少爷从哪个犄角旮旯捡来的小毛孩子,穿这么寒酸?
温连没时间废话,扬声喊道:“府里有大夫吗,快点叫过来!”他一路上看遍了医馆,竟然没一个开张的,只盼他这原身家里能有个大夫了。
两个小厮吃了一惊,平日里大少爷性情温润,从来不这样高喊,怎的今日这般急。
少爷吩咐,小的不敢不遵命。
不过片刻,大夫便已经到了,温连把崔晏扶坐在正厅的小榻上,任由那大夫施针。
“少爷,这孩子命大,到现在还硬是有口气撑着,应当不会有大碍。”大夫叹息了声,道,“不过施针也无法根治这孩子的喘疾,只是勉强缓解,一会老夫再熬副药,给他顺进肚里,估摸会好一些。”
听到大夫的话,温连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许,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崽。
呼吸也平稳许多,看样子是捡回来一条命。
刚刚还真是差点把他吓死,幸好上大学时认真学了心肺复苏术,又做了做人工呼吸,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急救手段的原因,总之小崽没事就好。
这可是以后书里的救世主男主啊,万一嘎掉,他可就罪过大了。
药很快便煎好,温连担心下人会再把小崽吓晕,干脆自己经手。
“醒醒。”温连拍了拍崔晏的脸。
不那么冰了,只是脸色还有点难看。
他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在崔晏身上,又轻轻捏住小孩的脸颊,笑道:“还睡呀,该吃药了。”
崔晏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男人手里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汤药,眉眼弯弯地朝他笑:“张嘴。”
空气一瞬凝滞,反应过来,崔晏猛地扼住他的手腕,因为生病没什么力气,软绵绵的,看起来反而像撒娇。
他深吸了口气,往小榻角落后退:“什么药?”
温连吹去药汤上浮沫,递到他面前,轻轻笑道:“治你病的药,虽然不能完全治好,至少这段时间能保住性命,你喝不喝?”
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的对峙。
房内静了片刻,崔晏忽地垂下头,伸手捧住碗,毫不犹豫地大口喝起药来。
温连讶异他的乖巧,从桌边盘子里摸出颗蜜饯来,说道:“不苦吗,吃不吃果干?”
他还从没见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喝药喝得这么痛快的。
看来是清楚自己身上的病。
一口喝尽碗里的汤药,崔晏只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四肢终于有了知觉。
抬头看去,温连指尖捏着一颗小小的杏干。
唾液在舌根分泌得愈来愈多,崔晏知道杏干的滋味,酸酸甜甜的,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顿了顿,他摇头道:“不吃。”
温连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把杏干扔进自己嘴里,边嚼边道:“怕我下毒是吧,不吃我吃,我吃吃吃吃。”
崔晏:……
这人真是幼稚,言语举动哪里像个大人,倒比他更像五岁孩子。
他环顾四周,房内绘着花鸟的屏风精致漂亮,红木的桌椅整齐又干净,茶盏和花瓶好像是从通州运来的云瓷,他母妃的母家是通州人,崔晏从前在宫里常见到这样的云瓷。
他在顺尧城里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家,一定是从其他城池新搬进来的。
崔晏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温连,轻轻道:“我不爱吃果干,天色晚了,我该走了。”
连句谢谢也不说,温连倒是没恼,坐在他身旁,笑眯眯道:“去哪?还记着晕之前我跟你说的事情么,我叫温连,温柔的温,骨肉相连的连。”
顿了顿,温连笑了笑:“记清楚,以后这是你爹的名字。”
一个爹字,令崔晏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胡说,你不是我爹。”崔晏脱口而出,手心抓住身上温连的衣服把身体裹起来,像是守卫自己什么奇怪的贞操,“我也不是你儿子。”
太荒唐了。
爹这个字,他这一辈子,就连对着父皇都从来没有叫出口过,现在居然有人胆敢当着他的面说要做他爹。
说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也不为过。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窗外风声吹打瓦片。
温连拄着下巴,静静地看他:“三九寒天,你没有药,身上有病,真的不留下来?”
崔晏警惕地盯着他,又向后缩了缩,坚定开口:“我要回去。”
话音落下,温连突然起身,把崔晏吓了一跳。
然而下一刻,温连缓缓踱步到门口,笑意盈盈地拉开大门,说道:“去吧。”
居然这么快就答应了。
崔晏眉头微蹙,试探着把脚丫伸下床,腿有点短,没够到地。小脚悬在半空中尴尬了瞬,崔晏一咬牙,从小榻上跳下来。
嘡啷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
崔晏低头看去,待看清那东西时彻底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和他一身破衣烂裳格格不入的、崭新的钱袋——温连的钱袋,是他在发病之前从温连腰间偷到手的。
头顶传来温连意味深长地淡笑:“哟,怎么下个床还掉装备了。”
那双黑色足靴一步步朝他走来,最终立在了脸色煞白的崔晏面前。
额头冒着冷汗,崔晏甚至不敢抬头,脑海里尽是怎样才能逃脱一顿毒打。
直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如同洁玉在崔晏眼前晃过,温连俯下身子,拾起那钱袋。
汗滴落,崔晏的心也凉到谷底。
“拿好,别再丢了。”他淡淡说。
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提醒。
钱袋被那只白皙的手塞回到自己手心,紧绷的神经崩卸下来,崔晏愕然地望着他。
温连脸上仍然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毫不客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去吧,不是要走么,在等我送你出门啊,再不走可就不让你走了。”
话音落下,崔晏方才回神,他想也不想地抓紧钱袋,朝着房门口跑去,还没跨过门槛,又听见温连在身后说。
“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想清楚就来,爹就在这里等你。”
听到这话,小孩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门槛绊倒。
一天这么短,哪考虑得清楚,有这些钱,他今晚就回去收拾东西逃回京城,看温连去哪里找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人,自己的钱袋被人偷走还笑眯眯的。
怪人……
身上的袄子温暖干净,有股淡淡的竹木香气,崔晏垂下头,扯起领子遮住脸蛋,两只小巧的耳尖却还是露了出来——
红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