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风恬,万籁俱寂。
天边似乎都被满池碧叶荷花映照成青色,偶有几只摆尾的鲤鱼在船底溜过,藕荷在鱼群穿梭的动静中缓缓摇晃。
微风吹皱湖面,小船漾开清波,草蓬散发着清淡的木香,温连酒兴阑珊,懒懒散散地倚在船头,素色衣衫衬着湖光天色,静静泼洒在船板上。
白皙如玉的指,垂在船畔,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湖水。
好舒服。
人生就是应该如此才对。
小红说要带他去好地方玩一玩,没想到崽是想带着他到湖心泛舟,他们便从温府小厨房偷了几壶酒,又摸了几碟小菜。
酒足饭饱,温连喝了不少,脑袋晕晕的,惬意到连翻个身都懒得动,真想就这么在这艘不知游荡去哪里的小船上,飘一辈子。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扣在他的脑后,温连惺忪地睁眼。
耳边传来小红温润的淡声,“来。”
变声期过了,这小嗓子还真好听。
温连懒得思考,干脆把脑袋搁在他手心,下一刻,脖颈后便被塞进一只柔软芳香的布枕。
躺在枕头上,温连满足的喟叹一声。
有儿子伺候真好啊——
这就是装模作样几个月,荣华富贵一辈子的感觉吗?
崔晏安静坐在温连身边,恭敬细致地为他斟酒,清亮的酒液落入莹透的琉璃杯里,倒映出自己的脸。
他看了半晌,抬起头,又见到温连像熟睡孩子一样温顺的睡脸。
良久,他轻轻问,“还要喝吗?”
温连从湖水里抬起手,哼哼着去够崔晏手心的酒杯,却怎么也握不稳酒杯,“要喝。”
手臂分明都软得没力气了,还要喝。
崔晏失笑了声,“我喂你?”
“不用,算了,不喝了……”温连哼哼唧唧地答,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趴在了他膝上。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趴在了哪里,只知道怎么舒服怎么躺,自然也没有察觉到头顶传来的轻轻吸气声。
崔晏眸光凝落在他的侧脸上,眼睫很纤长,浓密得像一把小扇子,睡着时就跟某种小动物一样,很可爱。
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
从前躺在温连怀里,他只觉得温连的怀抱很宽大、温暖,今日却觉得他缩在自己膝头像一只小动物般可爱动人。
“小红。”崔晏听到怀里传来一道呼唤,声音轻得似乎能融入湖面微风中。
他下意识应了声,“嗯。”
怀中人闷闷笑了笑,仍闭着眼,“你长高很多,也变样了。”
崔晏附和笑笑,拨开他额头碎发,“是啊,可还让你喜欢?”
温连沉吟了声,说:“喜欢。”
翻个身,他睁开眼,眸光水亮,盯着崔晏傻笑,语气却没有半分调笑意味,全是满满的自豪,“我儿子长大后也太帅了,一点也没长歪。”
崔晏一怔,耳尖微红。
他有些庆幸,至少这张脸很称温连心意。
温连离开的十年里,心底的恐慌像是野草般攀爬生长,逐渐壮大,以致遮天蔽日,他从没有一刻放弃找寻让温连回来的办法。
十年,十年时间行坐睡梦里全部惦念着一个人的面容,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忘记那个最重要的人,温连的名字就像被他自己用尖刀剜在心口般,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温连,不要忘记温连。
可他总觉得,有什么变了。
就连崔晏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变在哪里。
比如,他们分明可以在温府好好歇下,跟毛豆核桃他们坦明身份,一起吃饭叙旧。
但崔晏没有,不知为何,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温连回来了。
那尊神像,是他瞒着毛豆和核桃独自亲手捏就的,这些年来,也是他一个人日日供奉。
崔晏觉得,自己应当是早就把温连当成了神仙,一位独独为他而来的神仙。
耳边传来温连轻笑的声音,“发什么呆?”
崔晏回神,下意识摇了摇头。
“哎,对了,”温连八卦起来,“这些年应该有不少女孩喜欢你吧?”他有点好奇女主是谁。
闻言,崔晏声音淡淡,低声道,“没有,不清楚。”读书是为了温连泉下有知会高兴,这些年来,崔晏从未想过其他。
“哦。”温连蔫了点,他其实是不太相信的,“那你喜欢什么类型,我帮你留意?”
小红看起来太清心寡欲了,脑子里只有他这个爹,孝顺是孝顺,温连就是担心这样下去,再耽误小红错过好姻缘。
听他要给自己留意,崔晏默了默,干脆随口胡诌道:“我喜欢笨的,长得难看点,脾气差的。”
温连:“……咱就不能吃点好的。”
他怀疑这小子又骗他,这口味也太独特了。
闻言,崔晏笑了笑,“骗你的。”
温连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轻哼了声。
然而下一刻,崔晏沉吟了声,认真道,“其实我喜欢男人。”
温连:?
一瞬间,温连差点连滚带爬地从崔晏膝头飞起来。
直到崔晏又笑眯眯道:“也是骗你的,怎么什么都信。”
温连:…………
硬了,拳头硬了。
崔晏不愿再谈这些,转移开话题,“天上是什么样的,有很多像你一样的神仙么?”
温连回忆了一下,说道,“就那样,跟人间没什么区别,就是科学比较先进一些。”
他偏过头,见崔晏似是有些困惑,温连闷了口酒,笑着说,“天上有可以载上百人到处飞行的铁鸟,还有几个时辰就能从顺尧把人带去通州的马车。”
温连该是醉了,胡言乱语起来。
“你知道吗?世界真的很大,我们在这世上就像一粒尘埃。”
“我们脚下的路是没有尽头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你会看到冰天雪地,大山大河,可以看到漫天极光,就像仙女的裙带在天上飘,还可以看到茂盛树林,比人还要高的蘑菇,可以用来吃的面包树。”
“如果你更厉害一点,飞到天上去,还可以踏在月亮上散步。再飞远一些,是整条太阳系、银河系、更大的星系团,我们头顶这片遥远星空永远没有尽头。”
崔晏失神地听着,他完全想象不出那样的一个世界。
“时间很长,长到可以让大江大河、太阳月亮和这漫天的星星都变成尘埃,人也是宇宙里的一颗尘埃。”
温连长叹了一声,他小时候住在乡下,那时常常可以看到夜空里明亮的繁星,自从爸妈意外离世,他似乎也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天空了。
每当抬起头看,所有的烦恼也变成了尘埃。
人如此脆弱,一场大雨便可以淹死一城人,一场车祸就能毁掉一个家庭,可人却又如此坚韧,无论被天地毁灭多少次,仍然生生不息地繁衍下来。
活在这万千星星里的其中一颗,不被风雨灾难杀死,有栖身之所,有一碗热饭,坚强的活下去,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只要时间足够长,一切伤痛都会消失。”温连不知是对崔晏说,还是对自己说,“所以世上没有事值得你难过,因为总有一天不会再疼了。活得开心,及时行乐,这才是最重要的。”
崔晏看着温连,看到对方轻轻垂下的眼睫,温柔含笑的眸光,像是把漫天的星星一齐装进了眼底。
为何明明没有半句悲伤的话语,他却从温连口中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孤独。
他缓缓抬起头,从温连的肩头望向天空,刹那间,呼吸顿然滞住。
天河流淌,星罗浩瀚,广阔的湖水在这一望无垠的星空面前,像是苍天掉落的一滴泪。星星是不会消失的,唯有时间的流逝才可将其身影消匿,然而第二天,这些星星仍然会从天边浮现,生生不息——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天地,唯有时间。
好漂亮。
他震撼地看着,从未觉得天上日复一日可以看到的星星这么漂亮。
“你看星空的时候,也是因为很难过么。”崔晏喃喃自语般道。
温连也会难过么?
难过的时候,也会看星星么?
在崔晏心底,温连早已是真正的神仙。
他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能让自己伤心的事,任何事情在温连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
宽容、悲悯,又乐观开朗,像一轮清晨的朝阳。不至灼伤,却带给所有人希望。
可若温连也会伤心呢?
没有回应。
崔晏垂眸看去,温连早已伏在他的膝头沉沉睡去,手心还握着半杯没有饮尽的酒。
他轻轻地自温连手心取出酒杯,看着温连熟睡的侧脸,鬼使神差般张开口,
“以后有我陪你,温连,永远不会离开,我发誓。”
少年轻手轻脚地揽住他的肩膀,像是对待一件不敢磕碰的珍宝,把温连抱进怀里,在他颈间轻柔地蹭了蹭,低声道,“只我们两个,什么艰难险阻我都不怕。”
崔晏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在心头铭记此刻温连身上的温度,一个孤寂的灵魂,慰藉了另一个孤寂的灵魂。
桨木斜支,船只飘远。
天地清静,一叶扁舟,荡入满湖星河,消匿在青山倒影中。
……
翌日一早,温连是在温府醒来的。
睡的是他曾经给小红精心准备的那张“席梦思”双人床。软被温香,天光熹微。
他看到不远处角落里的小榻上,规规矩矩地叠着一床被褥,看来昨日他家孝顺小红是把大床让给他,自己睡去小榻上里。可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出门,恰逢核桃打完水路过,少年下意识打了个招呼,“哟,早啊,陆子云。”而后便挑着水桶从温连身旁擦肩而过。
温连点点头,“早呀。”
片刻后,核桃扛着水桶倒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衣冠不整的温连,“陆、陆子云??”
他像是见鬼了般,一把薅住了温连的胳膊,急切喊道:“你怎么溜进来的,温晏呢,你怎么他了!”
温连:“……冷静冷静,我没有怎么他。”
他能对自家儿子做啥坏事。
核桃却是入戏得根本停不下来,“你别装了,昨天我们都看出来了,你是个断袖,想追求于温晏,可、可你也不能这么追啊!”
话音落下,温连脑袋上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你说什么?”
谁,追求谁?
他,追求小红?
这些小崽子们脑回路都怎么长的啊!
核桃一副小红被他糟蹋了的模样,眼眶红红,说道:“你不该这样私闯他房间,追人要讲礼法,你懂不懂礼法,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这样。”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解释道:“我没喜欢他,我对他那是关爱,是欣赏。”
可这话核桃哪相信,他只记得昨天“陆子云”看崔晏的那个表情,那叫一个含情脉脉。
在他这,“陆子云”已经洗不白了。
温连:……
他沉默片刻,决定还是不说了,等小红回来让崽自己想办法解释吧,谁让小红聪明呢,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然而核桃接下来的话,却让温连睁大了眼睛,“而且温晏他不是没可能和你在一起,他以前说过不想成亲,还跟温玉叔叔说过自己是断袖。你要追求他就堂堂正正的追,不要做如此下流无耻的事情!”
“打断一下,”温连愕然地看向他,“温晏真的说他是断袖吗?”
脑海里瞬间闪回到昨夜湖心泛舟,小红笑着对他说自己喜欢男人。
草,这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小红那么聪明,想骗一个人不要太简单,说不定是故意装作骗自己,其实说的是真话!
毕竟核桃是这里最老实的孩子,从不会骗人,这点温连很清楚。
“是啊,我亲耳听到的。”核桃想起那天崔晏和温玉吵架。
一开始,温玉很生气说以后让他娶了媳妇滚出温家住,然后崔晏很淡定地回答,他是断袖,不娶媳妇,到时候娶个男人回来,还要麻烦温玉把人一起加进族谱,然后他说完转身就走,把温玉气得够呛。
温连怔怔地立在原地,有点不死心地再问一句,“那、那他有心上人了吗?”
核桃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神色紧张,更加断定“陆子云”情根深种。
他思考片刻,决定为崔晏铲除这个不懂礼法随意藏在别人房间的猥琐混账。
“有啊,”核桃努了努嘴,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心虚,“你怎么知道,就在咱们书院里,劝你最好还是别掺和人家了。”
对面,温连听到答案,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穿进了一本晋江文。但是好在小红已经有心上人了,而且核桃他们都知道。
那么,小红昨天说的话。
喜欢笨的,难看的,脾气差的……
会不会也有可能是真的?
温连倒吸了一口冷气。
书院里,笨的,难看的,脾气差的男人。
他似乎的确见到过一位完美符合这些描述的人——那个把他摁进睡莲缸里的混账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