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善台上, 幽州的援兵已经尽数杀进京城,而玛拉干的大军却已经逃散。
如今只剩下魏仓隆带来的十万反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冒着箭雨, 一个手下抓住魏仓隆的胳膊,惊恐地大喊,“头儿,玛拉干的人都跑了, 全都跑了!”
“你说什么!”魏仓隆睚眦欲裂,一脚踹开那手下,眼睛血红, 狠狠盯着对面的崔晏。
他不知道玛拉干为什么退兵, 但他知道, 一定是崔晏搞的鬼。
早知如此, 他刚刚就该先一刀杀了那个江太傅!
他怒吼一声,从禁军身上抽出长刀,热血飞溅到脸侧, 魏仓隆朝着崔晏他们一步步逼近。
他打听过的, 崔晏不会武功,就是个病秧子,就算今日他要死在这, 也要拉崔晏垫背!
顾问然见他要对崔晏动手, 想要过去护住崔晏,却被反贼团团围住。
这群反贼轮番上阵打车轮战, 他再武功高强也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腰腹处还挨了几刀, 血流不止。
“护住太子!”顾问然竭力打退身前围上来的反贼,朝禁卫高喊了声。
可魏仓隆同样不是吃素的, 上前来围堵他的禁军都尽皆被他砍掉脑袋,他像一头濒临绝境的野狼,愤怒和仇恨充斥在脑海,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崔晏。
崔晏冷冷盯着他,将长刀对准魏仓隆,对身旁的温连低声道:“你先走。”
温连望着一路杀过来的魏仓隆,咬了咬牙:“一起跑啊!”
崔晏怎么可能打得过整日在海上厮杀的匪军头子,这不是等死吗?
“我跑了他也会追上来,到时咱们都跑不了,你先走,放心,我不会死的!”崔晏一把推开他,深吸了口气,朝着与温连的反方向跑去。
他不会死的,他有温连,有家人,有朋友,他不能死。
胸口本就因吸入黑烟而隐隐作痛,一旦奔跑起来,那股窒息的感觉更加明显,像是喉咙里吞进一把刀子。
偏偏在这时候……
崔晏重重咳嗽几声,攥紧手心长刀,身后传来了魏仓隆的冷笑:“你跑啊,怎么不跑了?”
他猛地转身,刀刃相接,铮地一声,魏仓隆的刀瞬间将他的刀凶狠打落。
虎口都几乎被这力道震碎,痛得麻木,崔晏努力稳住呼吸,魏仓隆的眼睛却仍死死盯着他,像是打算将他剥皮抽筋似的。
崔晏退到城墙边,他已经逃无可逃了,身后就是京城。
大火染红山河,黑烟团团升起,阴云厚重,遮盖月色,天边倏地打了个怒雷,照亮惨白淌血的刀刃。
有禁军冲上来试图保护他,皆被魏仓隆一刀砍死。
“殿下!”顾问然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将面前所有人杀了,赶到崔晏的身边,“狗贼,你岂敢!”
杀了他的妹妹,如今还要杀他主君!
一柄长刀刺进顾问然的肩头,他闷哼了声,回头砍掉那人的胳膊,捏紧刀刃,将肩头的刀寸寸拔出,血流如注。
明明已经要赢了,明明很快就都结束了……可到头来,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连殿下都保护不了!
魏仓隆一步步朝着崔晏靠近,狞笑着举起长刀,正在此时,一支箭猛地从他脸侧擦过,射得不算准。
他顿在原地,缓缓回过头,只见温连正执着弓箭,第二支箭颤抖着指向他。
“离他,远点!”
魏仓隆的脸色陡然沉如浓墨,额头青筋暴起,刚要开口,后心却猛地挨了一刀。
崔晏早已从地上惨死的禁军手心拾起长剑,趁着他注意力被温连引去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对准魏仓隆的心口,他拔出剑来,复要再刺,剑尖却被魏仓隆单手抓住。
他漠然地看向崔晏,即便掌心已经皮开肉绽,也浑然无觉似的,形容癫狂地大笑起来,“想杀我,下辈子吧。”
崔晏呼吸停滞,刚刚那一剑刺得不算深,他喘疾发作,身上几乎快没了力气,方才那剑已经是他最后一击,没想到这样都没能将他杀了。
魏仓隆握紧剑身反手一拧,从他手心将那把刀拧落,而后掐住崔晏的喉咙,将他提到城墙上。
就在他打算把崔晏扔下去时,却被人猛地扑倒,紧接着,温连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魏仓隆眼睛上。
崔晏倒在城墙边,呼吸急促,五脏肺腑仿佛都被一只大手攥紧,眼前阵阵发黑,只看得到温连朝他跑过来,似乎是要带他逃走。
他看到在温连身后,魏仓隆从地上爬起来,提起长刀,高高挥起,对准了温连的颈子。
他想说让温连快跑,可他发不出声音,想推开温连,身体却动弹不得,再然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耳道内嗡鸣一片,眼前只剩下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无穷无尽的绝望,他空洞的眼底落下一滴泪。
虽然他从来不信神仙,也不信命。
可如果真的有所谓天道,所谓神仙——
让他救到温连一次吧!
他已经……失去温连两次了。
至少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让他的温连活下来。
崔晏猛地抓住身前人的腕子,凭着这股不知从而来的力气,将他护在了身下。
长刀入腹,沉云落雨。
温热的血和冰冷的雨,溅落在温连的脸边,他怔愣地看着眼前人,颤抖的呼吸扑洒在颈间。
一柄尖刀自崔晏的身体里捅出,雪白的刀尖,仅余一寸便会触到温连的身体。
在崔晏身后,魏仓隆刺完那一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白花花一片。
他努力想看清,却头痛欲裂。
不一会儿,魏仓隆突然倒在地上,整个人口吐白沫抽搐不已,脸色铁青,嘴唇苍白,而在他的脸侧,那道温连用箭擦伤的伤口已经隐隐泛着黑紫色。
温连射的那一箭上,有毒。
那是文淮之先前涂在箭上的剧毒,天上地下,无药可解,触之,半刻钟内神经会被毒素腐蚀殆尽,绝无生还可能,当场七孔流血暴毙而死。
温连看着眼前的崔晏,不可置信地抚上他的脸,仿若失去魂魄般紧紧盯着他,喃喃道,“你过来干什么,为什么非要救我……你过来干什么!”
崔晏在他颈间靠着,此时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在一点点变弱,连身上的血洞流了多少血都能发觉。
他笑了笑,低声说:“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温连吼了他一声,捧住他的脸,两行泪控制不住地滑下,声音染上哽咽,“我要你救了吗,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崔晏,我死了又没事,你明明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总看你死,这回报复你该看我死了。”崔晏声音很轻,这种时候,竟还有闲心跟他胡扯。
温连笑不出来。
他无力地抱紧崔晏,眼泪一滴滴地和着雨水坠落,心尖被崔晏滚烫的鲜血烫出同样一个血洞,肝肠寸断,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崔晏伸出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轻叹了声,“不想看你哭这么惨,别哭了,我并没有多疼,说不定死不了呢。”
听到他的话,温连彻底崩溃,哽咽着抱紧他:“你撒谎,你总是骗我,崔晏,你把我当什么,当成傻子还是瞎子!你就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让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这么深的伤口,这么多的血,上一次,斐然就是这样在他怀里一点一点死的!
他宁肯刚刚被捅的人是自己,他宁肯现在要死的人是自己!
崔晏“唔”了声,扯起嘴角,轻轻笑了笑,“你哪里瞎了,你的眼睛会读心,我早就知道。”
温连总是懂他腌臜糜烂的心思,懂他自卑偏执的古怪,温连一点也不傻,他是这世上最通透聪明的人,他是真正降落人间的神仙。
“那这样呢?”
温连愣了愣,不知他在说什么。
直到崔晏颤抖着伸出手,捂在眼上,笑着道,
“这样……你还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
他仍然像小时候那样,笨拙地想逗温连开心。
崔晏知道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没有核桃善良,没有毛豆活泼,甚至比不上顾问然和温玉他们说话风趣。
他只有这个办法逗温连开心了。
至少,临死的时候,他不想让温连像当初的自己那样伤心。
温连愕然地看着他,清楚听到自己心口,被崔晏唇角的笑容撕碎的声音,一阵冷风曝过,恍惚又回到大雪飘零的日子,小小的崔晏立在他面前,眉眼明亮,笑容狡黠。
——“那这样呢,这样爹爹还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
那是一生在悲苦折磨中挣扎的小孩,第一次不用担心害怕,不用小心顾忌,坦荡张扬的笑意。
他无声地张开口,喉头哽住,竟什么话都说不出。
半晌,温连俯下身,吻在他的唇上。
他闭紧眼睛,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别死,小红。”
“活下来,好不好?”
“我求求你。”
“小红……”
“我们还没成亲呢。”
“小红,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唇瓣的温度愈发冰凉,温连的眼泪浸透崔晏的领口,直至雨过天晴,直至云消雨散,直至指尖冷透。
崔晏再没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