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 积水空明,崔晏执拗地跪在庭中,二人都在置气。
温连知道他性子固执, 懒得和他再在此事上纠缠,抬头望了望天色,他低声道,“我该走了, 外臣留在后宫里被人发现是重罪,今日跟你说的话,你仔细想清楚。”
崔晏方要张口, 就被温连打断, 冷声道, “别说你已经想清楚了, 我给你时间考虑。有些话说出来,不仅做不成父子,可能连朋友也做不成。”
他态度果决, 崔晏愕然地听着, 仿佛从未料到温连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如今你在朝中势力单薄,但凡有我能帮的地方,我会帮的。”这是温连任务所在, 并不只为了崔晏, “左丞那边你放心,我会想尽办法劝说他, 帮你登上皇位。”
他语气客气而疏离, 崔晏的手脚似乎都因为他的话渐渐发冷, 失去知觉。
温连说完该说的话,淡淡道:“我能做的只是帮你去沟通, 真要他们认可你,还是要你自己努力。别忘记,你现在是太子,将来会是这天下的救世主。”
无人回应。
温连转头看向怔在原地的崔晏,神色失魂落魄的,茫然无措地跪在蒲团上,忽地又生出些许于心不忍来,补上一句,“别总跪着,对膝盖不好,我明日……有时间的话,还会来看你。”
他知道,登上皇位这条道路注定艰难险阻,鲜血淋漓,可这就是崔晏的命数,崔晏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能做到的事情比他要多得多。
他们是不一样的。
说罢,他踩着那些艾草干叶离开,叶片破碎的声音愈来愈远,直到华清宫寂寥安静,万籁无声。
崔晏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探入胸口衣襟,取出一张薄薄的字纸,这些年,他翻看过无数遍,纸张已经皱痕累累。
上面那些字,就是温连的任务。
【此次任务为终极任务,请您务必协助青年时期的男主成为救世主。】
温连说过,他是男主,是很厉害很聪明的人。
温连还说,他会成为救世主。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年他被温连捡走,是因为他随口胡编的一句谎话,他说自己父母双亡,家中人都死光了,因此温连才将他收留。
后来温连说他是男主,是很聪明很厉害的人,是听话的好孩子。
再后来,温连说他会成为救世主。
可这一切都并非是他本意。
他的确是父皇的孩子没错,哪怕是从相貌也看得出来,他有父亲。
他不是好孩子,也并不乖巧,虽然很多人说他聪明,但更多的评价是阴险。
更不可能会成为救世主,他入宫以来,从未想过要登上皇位,温连所说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什么皇位,复仇,一统天下,他一概不想要。
这世间能人异士,有志之辈,多如雨后春笋,源源不竭。而他没什么志气,只想陪伴在温连身边走过一生,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一直以来,崔晏从不敢细想此事。
——倘若他不是温连要找的人呢?
温连会离开他,毫不犹豫地离开,就像方才他头也不回离开自己一样。毕竟温连已经没有任何和他纠缠下去的必要,何况还是一个犯上作乱、心思不正的逆子。
他耽搁了温连十五年的时间,毁掉了所有任务,温连怎么可能还会再留在他身边?
扑通一声。
一滴露水滴落在地,心湖荡开涟漪,愈演愈烈,最终掀起一片风波巨浪。
崔晏指尖紧紧蜷拢,掐破掌心,淌出滴滴殷红的血珠。
真有那一天,
他会疯的。
必须留住温连,不论以什么方式。
*
温连回到太师府时,小德子在门口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脸上顿时像看到救星般,“哎呦江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他神色紧张,温连困惑地问,“怎么了?”
小德子替他借了身侍卫的盔甲,这小子对自己还算忠心耿耿,这种掉脑袋的大罪都敢帮忙做,是靠得住的。
听到他的话,小德子赶忙道,“江大人,丞相大人他老人家来了,在府里都等您老半天,奴才说您出门去和同僚吃饭,一会大人可千万别说漏嘴咯!”
丞相大人……该不会是他爹吧?
温连顿时紧张起来,抓住小德子问道,“丞相大人来找我何事,都说什么了?”
小德子面露难色,“这……奴才也不知道,大人坐在正厅喝茶看书呢,模样看着不像急事。”
不是急事,那就应该没什么了。
温连稍稍放下心来,把包袱里的盔甲递还给小德子,“我明日再穿一次,先藏到我厢房去,千万别让人看见。”
小德子重重点头,结果那包袱牢牢抱进怀里,战战兢兢道:“得命,就是为了奴才的小命也绝不敢叫别人看见啊。”
温连带着小德子进府,来到正厅,甫一进门便见有位发须半白的老者坐在上首。
看来这就是他爹了。
“爹。”温连热情地喊了一声。
那老者微微一怔,随后大笑了声,起身道:“施琅啊,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管伯伯叫上爹了。”
温连:?
不是说丞相大人来了吗?
小德子吓了一跳,连忙在温连身后道:“大人你怎么了,这是右丞陆允城陆大人啊。”
温连在心底卧槽一声,赶紧改口道:“近日课业繁多,瞧我这眼睛都看花了,原是陆伯伯来了。”
陆允城抚了抚胡须,笑意不减,意味深长道,“是该好好歇歇,听说你这几日在明德所教课,放课后还要去清宁宫辅导太子,可够累的。”
额头冒汗,温连俯身行礼,干笑一声,“是,幸好太子殿下聪慧,倒也不算特别费力气。”
陆允城将他扶起来,笑眯眯道:“你爹最近常跟我说,说你颇得圣上看重,整日在我跟前得意,我家那个小子可不如你,差得远呢,有空还得劳烦你也多教教他。”
这种客套话让温连有点幻视亲戚串门,虽然他小时候没啥亲戚,还是从善如流道:“自然自然,伯伯近来身体可好?”
“老了,不中用咯,”陆允城叹息一声,和温连一同落座,感慨道,“到底是后浪推前浪,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温连笑道,“哪里,伯伯正值壮年,晚辈还得多向您学习。”
寒暄至此,陆允城也该切入正题了,他打量着周遭的下人,低声道:“施琅,伯伯有些心里话想同你讲。”
温连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扬声道:“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待到下人离去,陆允城神色微微凝重,指尖在茶桌上轻扣两下,沉沉道:“伯伯听说,最近你和太子殿下相交甚好?”
温连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思酌片刻,应声下来,“是。”
见他大方承认,陆允城似是轻轻吸了口凉气,收回指尖,若有所思般道:“这太子殿下回宫也有月余了,朝中形势并不明朗,这是你爹的意思?”
闻言,温连摇了摇头,“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陆允城顿时讶然,看向温连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不解,“你爹肯教你这么做?”
“我爹他……”温连想起这事,还是有些头痛,“此事还未跟家父商量,是我自作主张。”
话音落下,陆允城面色沉重几分,端起茶盏轻轻吹去茶叶,低声道:“原是如此。”
温连不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陆允城究竟是站在哪一边。但他知道,原身他爹,左丞相必定是站在皇帝那边的,铁打的保皇派。
“陆伯伯,”温连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问道,“可是此事有何不妥?”
陆允城瞥他一眼,忽地露出笑意,摇了摇头道,“并未不妥,只是恐怕你爹知道了,要结结实实收拾你一顿。”
温连:“……侄儿也有料到一些。”
右丞相在朝中的势力应当与左丞相是相互制约掣肘的,温连猜测是不是陆允城和他爹意见并不相同,所以才来打探他的想法。
果然,陆允城悠悠开口,却并不是在说方才他们聊起的话题,“盛夏时节多阴雨,百姓怕是又要遭殃,听说各地都已陆陆续续出现灾情,早上上朝时,幽州刺史上奏,说是那边已经暴雨多日,洪涝频发,这大雨之后就是疫,今年恐怕又会不安生了。”
此番话说得没头没尾,温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微微蹙眉,半晌,干脆起身行礼道:“侄儿愚钝,还请陆伯伯直言。”
陆允城失笑,扶他起身,“你若愚钝,这朝中可就没人比你聪明了。”
说罢,陆允城搁下茶盏,似乎并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转而捶了捶老腰,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太子殿下我是见过的,的确聪明,但聪明人往往都被聪明误。施琅,为师者就是要带学生走去正道。”
温连静静地听着,认真点了点头,“侄儿明白。”
“我跟你爹常常意见相左,但入朝为官者,不为黎民百姓,苍生大计,便不配为官,在这一点上,我与你爹是同道中人。”陆允城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开口,“开国至今已有二十二年矣,王朝兴衰胜败乃是天地铁律。如今的大宣就如襁褓婴儿,方才破除万难,走出新生,未来是要靠你们,而非我们这些老臣。”
温连怅然地看着他,在这一刻仿佛突然理解了历史书中那些为国为民的朝臣将领,陆允城是真心为国尽忠,而不只是为皇帝忠心耿耿。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他只在乎谁能带给国家安定富足,而不在乎那皇位上究竟做的是谁。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似是回忆起从前种种,声音悲慨,“明皇后是位好皇后,太子也是好太子,遇到你,是太子殿下天命所致。”顿了顿,他凝眸落在温连身上,继而道,“施琅,放手去做吧。但愿你和太子,能带来大宣国祚绵长。”
在陆允城走后,温连立在太师府门口,抬眼望向门上的牌匾,太师二字高悬在头顶,他倏忽觉得,自己的确是有很多事可以做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给别人带来什么,从未想过人生有什么意义。
不妨这一次让他试试,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好。
他想辅佐小红,成为一代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