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府药房。
空气安静地落针可闻,温连把崔晏抱在腿上,用勺子一点点给小崽喂药喝。
在他身旁,坐着一脸火气的温玉,眼睛怒瞪着,死死盯着他哥和他哥怀里的小崽,被温连无视个彻彻底底。
他生病时也没见温连对他这么殷勤!
直到最后一口药喂进肚里,温玉忍无可忍地说:“现在没事了吧?”
温连分给他一个眼神,淡淡道:“然后呢?”
见温连说话,温玉脸上神情缓和下来,连忙道:“哥,你是不是生我气,我知道我这几天没回家你不高兴,但你也不能随便捡个孩子回家养着啊,又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
“我没有生你气,娘已经说过同意让小红当我儿子,这件事谁也改变不了。”温连把小崽抱进怀里,一副谁来也不好使的架势。
温玉从来没有见过温连这么坚定的态度,就好像眼前坐着的不是他哥似的。
他呆了呆,不可思议地道:“娘同意了?家里是缺儿子还是怎的,你非要他?”
温连无比肯定地重复,“对,非要不可。”
崔晏听着他的话,往他怀里贴了贴。
胸口的心跳稳稳传来,崔晏抬起头。
他说的是真话。
温连非要他,只要他,除了他谁都不行。
心头像是被一只小锤轻轻敲动,崔晏掩住心口,唇角微微牵起。
“你、你,好一个非要不可。”温玉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咬牙道,“我不同意!”
温连猛地起身,吓了温玉一跳。
“哥,我是你亲弟弟。”可不带动手的。
温连瞥他一眼,说道:“既然你不同意,那以后小红就没有你这个二叔了。”
他低头,对崔晏道:“记住了没,你在这个家只有一个奶奶、爷爷,还有你爹爹我。”
崔晏看了看面色铁青的温玉,又看了看温连,认真地应下:“嗯,我记住了。”
说罢,温连便拉着崔晏的手离开,到门口时,转回身来,“小红,对这位陌生人叔叔说再见。”
崔晏挥了挥手,开朗地笑了,“陌生人叔叔再见。”
温玉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
这家是谁的,谁才是亲弟?
“温连你走出这门一步试试!”
“温连,哥!”
“你还真走?!”
眼见温连带着小崽消失没影了,温玉气得一脚踹在桌腿上,又疼得抱住脚,眼泪都差点冒出来。
“二少爷。”大夫人的丫鬟游青姗姗来迟,见他抱着脚,惊恐道,“大少爷打您了?”
温玉摆了摆手,找个凳子坐下,带着怒气说道:“你说说你们,也不知道拦着点他,带个乞丐回来算怎么回事!”
游青低头道,“二少爷别心急,夫人的意思是少爷心善,在府里养个孩子没什么。拖到这阵子大少爷趣味过去,估摸这入族谱一事便也不会再提及了。”
闻言,温玉哼了声,“那又怎样,还不是让这小子占了便宜?”
他可听说过这顺尧城里的乞丐,穷山头出恶种,个个偷砸抢掠无恶不作。一想到温连被骗,温家还要平白养个小坏蛋在家里,他就觉得不爽至极。
而且,照今天这架势看,他有预感,这小崽来了温家,以后他哥可再也不会惯着他了。
不行,必须得想想其他办法。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半月有余,温玉没再来找事,为了不看到崔晏,他干脆彻底不回家,整日流连在天乐坊。
没有温玉,崔晏在温家的生活逐渐步上正轨,喘疾也不再常常发作,脸上气色好了很多,就连重伤的核桃也慢慢可以下地走路。
一切好像都已经尘埃落定,除了大夫人一直没有回顺尧,听说是在通州碰上什么难事,导致崔晏至今也还没有个正式的名分。
对此温连心头焦急,生怕哪一天自己突然任务结束死掉,崔晏无名无分地被温府扔下,又变回无依无靠的乞丐去。
好在小崽很让人省心,很快就适应了温家的生活,礼数周全,头脑聪明,好像在什么地方被人仔细教过这些似的。
毛豆和小剪刀在温府管家的教导下,逐渐学会了做家事,两个孩子自小独立,做事也利索,温连以自己的姓给毛豆和核桃取了名字。
“毛豆这孩子聪明有力气,就是性子急,”温府管家叫冯冠,在温府的年头比温连还长,“前几日见到家丁练武,毛豆说想跟着一起学武,长大后可以保护少爷您。”
温连可以看出来,冯冠是很喜欢毛豆这孩子的,不然不会特地来说好话,他想了想,自书案上执起笔,“喜欢武,那就叫温武,怎么样?”
冯冠笑道:“少爷起的名自然是好的。”
温连又说:“核桃这名字已经很好听了,那就只取其中一个字吧,就叫温陶。”
温武温陶,现在听起来跟一家人一样了。
毛豆很喜欢他起的名字,毛豆接过温连写下他姓名的字纸,忍不住一遍遍地抚摸,低声喃喃,“温武……”
从今往后,他也是有姓名的人了。
温连本来打算给小剪刀也起一个,但被小剪刀拒绝了。
“谢谢少爷,”小剪刀笑了笑,说道,“我有爹娘,等他们找到我,我就会有名字的。”
他一直在等他的爹娘回来找到他,尽管他连爹娘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温连只好作罢,只是在私下里偶尔会问起崔晏小剪刀的身世,“你见过小剪刀的爹娘吗?”
偏厅,崔晏攀住小榻边,落座在他身旁,熟练地递上几个剥开的果仁,摇了摇头,“不知道。”
其实他跟这些庙里的孩子都不算太熟,甚至可以说关系一点也不好。
除了核桃外,毛豆和小剪刀也很少对他有好脸色,他们在核桃出事之后才对他态度转变了些。
“要是能帮他找到爹娘就好了。”每次听见小剪刀念叨他爹娘,温连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
崔晏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等温连接过果仁吃掉一颗,又很快再递上一颗。
“找不到的,”崔晏低声说,“庙里的孩子都是被扔下的,如果他爹娘真心想找,顺尧就这么大点地方,应该早就找到了。”
小剪刀他们每天上街乞讨,不可能一次也碰不到。
温连叹息了声,有些埋怨的说,“不想要孩子干嘛要生,这种人一定会遭报应的。”
闻言,崔晏笑了笑,说,“是啊。”
不想要孩子为什么要生下来?这话真应该让母妃听一听,不过,还是算了,他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母妃的脸。
咚咚两声,门忽然被敲响。
“进。”
进来的竟然是温玉,他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下四周,轻声道:“哥,外面有大夫找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温连愣了下,问道:“找我干嘛?”
温玉摇头,摸了摸笔尖,“我哪知道,好像是来送药的,你去看啊。”
听到他的话,温连犹豫片刻,看向身旁的小崽。
崔晏轻轻推了推他,“爹爹去吧,我看一会书认字,等你回来。”
“好。”温连露出笑容,揉了揉他的脑袋,“等爹回来教你认字。”
小崽很好学,比他强,大夫人留下几本书卷让他读,他拖到现在还没看完两页。
他起身出门。
见温连走得没影,温玉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目光落在小榻里的崔晏脸上,好像有话要说。
崔晏坐在小榻上,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卷认真地看,把他无视了个彻底。
温玉冷笑了声,“我哥都走了,还装什么?”
话音落下,崔晏缓缓抬头。
“这些天,我在城里打听过了城隍庙的乞丐,你们除了要饭以外,偷抢劫掠、装病卖惨样样都做,你以为你骗得过我哥,就能骗过温府全家么?”
他今天来,就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要把小骗子赶出家门,这几日他可没有一刻闲着,把该打听的全打听了个遍。
这话不假,崔晏下意识后背绷紧,往椅背靠了靠。
温玉踱步贴近他,手心掂着袋银钱,丢在崔晏的脚边,声音淡淡:“不浪费时间,我开门见山地直说,就算你骗得了他一时,也骗不了他一世,我娘之所以不拦着他把你接进府里,你真以为是你命好有福气?”
崔晏低着头,眸光没有波动,好像书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似的。
见他如此,温玉喉头的话梗了梗,片刻,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哥就快成亲了,那女子是康安郡主,你觉得郡主会任由你这样一个身份不明不白的孩子,当她儿子么?”
温父脾气大,性子直,为官清正,得罪了通州知府,却也因此得到康安王赏识。
全靠康安王从中说和,温父才免除牢狱之灾,两家也因此事有了相交,一次酒后,康安王与温父醉酒中把这门亲事给定了下来。
只不过家里暂时还没人告诉温连这件事,担心温连会接受不了。
说起来,能靠康安王这层关系娶到康安郡主这样身份的女子,本就是温家高攀,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推拒这门亲事。
话音落下,崔晏猛地抬起眼,脑海里全是成亲二字。
温玉俯下身子,盯着他继续道:“我娘说去通州照顾我爹,其实就是个幌子。他们这次去就是为了定下我哥的亲事,过两天两家过大礼的礼书就要送到顺尧了,我劝你还是知难而退,改换别人家去做儿子吧。”
他说罢,见崔晏还是没什么反应,温玉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沓银钱来,这是他做的第二手准备。
“这些钱够不够,听我哥说你身上有那什么喘疾,”温玉干脆把自己腰间的钱袋也解了下来,塞到崔晏怀里,“喏,要是还不够,直接去济世堂,记我温玉账上。”
小孩垂下眼睫,看着那沓银钱,和那鼓鼓囊囊的钱袋,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似的,怔怔地发呆。
脑海里忽闪而过的,是那天温连俯下身子——就像温玉这样,把钱袋从地上拾起,塞到他手心。
告诉他,拿好,别再丢了。
他就知道,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就算有,也不会落到他头上来。
崔晏静静地看着那钱袋,好半晌,在温玉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终于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他以后成亲,也会有孩子吗?”小孩抬起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被丢弃在路边的小猫,最后一次伸出手抓住主人的衣角。
温玉呼吸微滞,撇开头去,“会吧,成亲后有了自己的家,当然要生孩子。”
闻言,崔晏点了点头,低声说,“嗯,也是。”
也是。
温连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妻子,有他亲生的孩子。
哪怕不是现在,未来的某一天总会有的。
他们流得不是一样的血,做儿子,迟早有一天会被温连扔下的,就算血脉相同,不在一个家,迟早也会渐行渐远。
温玉说得没错。
除非他能有一个,可以留在温连身边,一辈子不会被丢下的身份。
对了,有个不用离开的身份就好了。
温玉见崔晏低头沉思许久,以为他终于被自己说动,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想通了?”
崔晏点点头。
“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温玉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要知道我这也是为我哥好,当弟弟的总要为他想明白些。”
崔晏又点点头。
温玉朝他伸出手,轻轻牵住小崽,笑眯眯道:“那咱们现在去跟我哥说,怎么样?”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再补一句,“对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让你说的,哥要成亲那事也不许说,婚事搞砸了,你可赔不起。”
崔晏再点头,乖巧地伸手牵住他。
两人走出门,恰逢温连回来。
温连怀里抱着一包清喉利咽的草药,见到温玉牵着崔晏出来,愣了愣。
怎么出去一趟,这俩人关系竟然还变好了?
“爹爹。”崔晏轻轻唤了声。
他有些怀疑地看向温玉,揉了揉小崽柔软的发顶,问道:“刚刚你们说什么了?”
小崽踟蹰着看他,似乎在顾虑什么。
旁侧,温玉怪声怪气地咳嗽一声,以作提醒。
温连以为他被温玉威胁了,脸色微变,望了一眼温玉,低声安慰道,“别怕,有什么就说。”
听到温连的话,小崽眼睛重新有了些亮光,他轻轻扯住温连的衣角,认真地开口:“爹爹,我想通了一件事。”
温连微怔,抚摸两下他的脑袋,笑了笑说道:“什么事,这么郑重呀?”
温玉满脸期待地附和,“是啊,什么事啊,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说吧?”温连俯下身子,温柔地揽住他的肩膀。
崔晏攥紧温连的衣角,好像让他有了些小小的勇气,在内心深处鼓励自己说出来,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
“爹爹,我嫁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温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