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完医药费的刘婶回到病房前, 远远便瞧见了高大的身影,心里毛毛的。
她就没见过像崔晏这样一身贵气的男人,气质太出众, 又穿着身奇装异服,更加显眼瞩目。在他们这样的小城镇里,简直跟天上掉下来的似的。
她略显拘谨地瞥了崔晏几眼,斟酌着词句, 低声问道:“老师,你叫啥啊,在哪高就啊?”
崔晏微微颔首, 以示礼节, 低声答她:“崔晏, 高就不谈, 现在是温连的老师,其他不便告知。”
他答得很好,因为多说半句就会露馅。
“哦哦……”刘婶握着手, 气氛一下子有些局促而尴尬。
崔晏适时出声, 打破了尴尬,“方才的药钱多少?”
闻言,刘婶登时找到话头, 分外不爽地吐槽起来:“就那么点药膏, 花了我一百多!真坑人啊!”
一百多是多少,崔晏并不清楚, 但从之前温连对那么一张纸票都心疼得要命的表现来看, 应当也是一笔不小的钱财。
他沉思片刻, 将手心的荷包摊开,递给了刘婶, 说道:“这些可够?”
“哎呀不用,我给他掏了,老师你还真客气……”刘婶摆了摆手,目光下移,落在崔晏手心敞开的荷包上,差点把舌头咬断,“这、这是金子啊?”
崔晏不动声色地开口解释:“嗯,出门急,只带了这些。”
刘婶呆滞地看着他,崔晏直接将那荷包塞进了她的的手心,刘婶这才回过神来,吓得连忙推拒,硬要把荷包塞回给崔晏,“太贵重了,老师这些金子估计都要上万了,那点药膏不值多少钱,你拿着吧!”
崔晏见她不收,眸光微动,也大致猜到他带来的这些金瓜子在温连的世界的确可以当做钱财来使用,而且价值不菲。
刘婶为人善良,不贪钱财,这些钱托付给她也正合适。
“听说温连的叔父苛待于他,你收下这些财物,日后还要劳烦你多多照顾接济温连。”崔晏轻轻说道,“我并不缺钱,而他需要,就当做是我一片心意。”
说罢,崔晏对着刘婶缓缓弯下腰去,行了一个大宣最为敬重的太子礼节,低声道:“多谢。”
被崔晏行了个大礼,刘婶反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赶紧上前扶住他,“哎呀老师,你看你,你们文化人就是太客气了,就是你不说我也会照顾连儿这孩子,钱你留着。”
她不收,崔晏也不起。
俩人僵持半晌,刘婶只好把那只小荷包收起来,叹了口气,想到温连在这世上至少还有这么一位老师尽心尽力的帮助,刘婶眼眶微微湿润起来,哽咽着道:“你是好人啊,我替连儿谢谢你,我回去肯定像亲儿子一样疼他。”
崔晏默然看着她,竟在此刻有些羡慕起刘婶来。
至少她可以留在温连身边,保护小小的温连长大成人,不受风雨所摧。
而他,只是温连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或者言,眼前的一切不过是系统想让他看到的场景,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还不得而知。
说不定只是一场梦境罢了。
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
崔晏的目光在病房门上停滞片刻,他缓缓伸出手,将病房的门轻轻推开。
眼前忽地天旋地转,一切场景都在他掌心变幻,紧随而来的是一道强光蔽目,崔晏眉心蹙起,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却发现病房里早已没了温连的身影。
而温连的姥姥仍然是躺在病床上的,和他们来时的位置动作一模一样,双目紧闭,两鬓白发苍苍,竟是一副年过花甲的模样。
崔晏微怔,四下看去,就连刘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几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走进,恍若无物地无视了崔晏,在温连的姥姥面前窃窃私语起来。
“几天了,她家属还没来过。”
“要不说呢,真丧良心,老人都快不行了。”
“唉,这一辈子真可怜。她女儿死得就早,儿子也不孝顺,听说之前唯一来看她的那个外孙前阵子也死了,还那么年轻呢!”
“啊!怎么死的?”
“好像听人说是车祸,赔了不少钱给她家里那个儿子,结果她那儿子一分也不拿出来救她,真是畜生都不如。”
她们说完,给老人换了瓶吊水,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寥寥几语,崔晏心头倏然冷下,他明白过来,现在才是温连真正穿进书里之后的世界。
温连在此方世界的身体已经死了,而他的姥姥也性命垂危,很快就要不行了。
崔晏轻吸了一口气,心口的闷痛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从未想过温连的处境竟是这样凄惨。
或许温连自己从来不说的原因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悲惨,而是早已在痛苦的人生里习惯。
有什么是他能做的?
至少让他来到这里,做些什么吧?
姥姥静静地躺在床上,房内寂静无声。
崔晏缓缓走到病床前,坐在凳上,眼睫微垂,低低唤了声,“温连,我该怎么做……”
病床上,像是听到了崔晏的声音,姥姥竟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般,沙哑着声音开口道:“连儿,你来啦。”
崔晏错愕地看向她,连忙俯身下去,问道:“你能听到我的声音?”
“能啊,姥姥听得清楚哩。”姥姥牵起嘴角笑了笑,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身旁的小桌,说道:”抽屉里……”
崔晏立刻起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你要拿什么?”
“苞米,抽屉里……”
姥姥哑着声音又重复一遍,崔晏循声拉开那抽屉,只见抽屉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抽屉的苞米,不知她是从何时开始积攒,有些苞米甚至已经腐烂发芽。
崔晏呼吸微滞,心口震颤,看着那整齐的苞米,喉头泛起阵阵苦涩之意,耳边传来姥姥的声音。
“你拿着吃,别让你叔知道啊。”
崔晏知道她把自己认错成了温连,但此情此景,他只得点头应下,“好。”
姥姥似乎很高兴,伸出手去,轻轻抓住了崔晏的手腕,“你怎么才来看姥姥,姥姥都想你了,过得好不好啊……”
崔晏闭了闭眼,将温连可能会说出的回答告诉给她:“我过得很好,你放心。”
“那就好,你也该找个媳妇结婚了,姥姥还等着抱重孙哩。”姥姥声音清楚,此刻好像回光返照一般,竟还有力气撑着病床坐起身来。
崔晏吃惊地扶住她,低声道:“你躺着歇息吧。”
姥姥摇了摇头,浑浊的瞳孔仍紧紧盯着崔晏,她看不清楚,只是凭感觉觉得眼前人是自己的孙儿,“姥姥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啊?”
崔晏不是没有听见,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抿了抿唇,说道:“姥姥放心,我已有心仪之人。”
姥姥:“啊?”
见她没听懂,崔晏轻咳了声,换了种说法:“我已有喜欢的人。”
此话太直白,但温连先前就是这么跟他说的,但崔晏说起却有些不太自然。
温连和他不同,温连是一个从来不会扭捏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只要发现自己的心意,他便会坦坦荡荡地开口。
听到崔晏的话,姥姥更加高兴起来:“长什么样子啊,漂不漂亮……带给姥姥看看。”
崔晏低下头,耳尖微烫,想起温连之前说过很喜欢他的脸,于是轻声道,“还可以。”
姥姥:“屁股大不大,屁股大能生养哩。”
崔晏:“也、也还好……”
姥姥笑了笑,“哦哟,不大也没事,她喜欢你就够了。”
崔晏认真点头,像宣誓一般道,“嗯,他很喜欢我,非常喜欢。”
“好好好,”姥姥宽心地躺回床上,满意地说,“那我就放心了,连儿啊,人活这一辈子能遇上知心人不容易。”
崔晏安静地听着她的话。
“如果有人作伴,再难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你们要相互扶持,不要吵架,你要让着她些,知道么?”
姥姥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崔晏都牢牢记在心底。
半晌,姥姥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一只银镯子,塞进了身旁崔晏的手心,“来,拿着。”
崔晏微愣,又听她道:“姥姥可能见不到你媳妇了,你把镯子给她。你喜欢的人,肯定哪哪都是好的,姥姥也喜欢。”
镯子带着些姥姥身上的温度,银镯已经黯淡无光,可崔晏却觉得这只镯子,是他有生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比老皇帝送他的那两只玉如意要好上千倍、万倍。
他紧紧攥着那只镯子,低声道:“我记住了。”
听到他的声音,姥姥交代完一切,心头松下,她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连儿,姥姥有点困了……”
崔晏知道她是快要不行了,立刻急切地开口道:“姥姥,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温连。我会娶他回家,让他一辈子顺遂平安。崔晏以命起誓,温连此后余生都不会再受苦,如有背誓,不得好死!”
姥姥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双眼阖起,已然沉沉睡去。
不多时,崔晏身旁的一架机器发出了警报声响,一群人乌泱泱地赶到,没有一个人发现崔晏的存在。
他怔然地立着,在人群之外,伸出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稍显完好些的苞米搁进衣襟,随后捻动大和尚送给他的红木香珠,静默地为姥姥念了一道往生咒。
这是他先前为温连学的,没想到会有一日,用在这样的场合。
但愿温连的姥姥能够往生西去,来世不要再这样辛苦罢。
崔晏在心底发誓,今日所说的一切他都会做到,他会让温连幸福,永远不会再过愁苦的日子,绝不会让姥姥失望。
他缓缓将那只银镯戴在手腕上,刹那间,耳边嘈杂声音忽然尽数消失。
一阵风声袭来。
崔晏抬起头,只见眼前的场景竟然尽数变化。
一道瘦削身影严严实实地挡在他身前,而魏仓隆正高高举起长刀,朝崔晏狠狠劈来。
崔晏瞬间明悟,他回来了。
回到了魏仓隆要杀他,温连替他挡刀的时候!
一切都尚未发生,他在此时还没有死,而且身体可以动!
他猛然抓住温连的肩膀,抱着他朝身旁空地扑去,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刀。
温连吓了一跳,似是没料到他喘疾发作,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愕然开口道:“你怎么……”
崔晏沉声道:“我没事。”
温连:“是么……”
怎么突然感觉崔晏好像比他还精神一点。
两人劫后余生,心脏皆在狂跳,温连短暂休息片刻,复又开口:“你先跑,我拖住他他是冲着你来的!”
崔晏却并未动身,而是将温连按在怀中,眼眸死死盯着魏仓隆。
“你以为躲得了初一,还躲得过十五么?”
魏仓隆大笑了声,再次气势汹汹地提刀朝他们奔来。
温连心急如焚,伸手抱住崔晏,催促道:“跑啊!”
这时候还不跑,在等死吗!
崔晏目光如刀,落在魏仓隆脸上,冷冷道:“想杀我,还是等你走到我面前再开口不迟。”
魏仓隆没懂他的意思,冷哼了声,提着大刀就朝他们冲过来。
危急时刻,温连闭紧眼睛,干脆把崔晏牢牢护在怀中。
抱得那样紧,崔晏险些被他勒死。
风声猎猎,温连呼吸颤抖,许久也没有感受到刀子扎进血肉的痛楚,头顶忽地传来一道稍显忍耐的笑声,“温连,你弄疼我了。”
温连愕然地睁开眼,对面的魏仓隆七孔流血,眼睛仍死死盯着他们,却再不能向前一步,半晌,轰然倒地。
“你、他……”温连难以置信地反复看了看崔晏,又看了看魏仓隆的尸体,渐渐平复下心情,他咽了咽口水,“你给他下诅咒了吗?”
崔晏忍不住低笑了声,将他抱进怀里,声音轻轻,“是你杀了他,你先前射的那支箭上,有文淮之涂抹的剧毒。”
他记得在他中刀之后,魏仓隆还来不及杀温连就已经倒下,所以估摸时间,只要他能躲过方才那致命的一刀,魏仓隆便不可能再杀得了他们。
温连瞪大双眼,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招,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随手捡的弓箭恰好就是崔晏先前扔下的那只,恰恰好上面还有文淮之涂上去的毒药。
太戏剧了吧这也,不愧是小说情节!
温连惊魂未定地抚了抚胸口,喜善台上还有将士在拼杀,他干咳了声,从崔晏怀里起身,走到魏仓隆的身边,踹了两脚。
没反应。
两眼泛白,口吐白沫。
有男主独家秘制的毒药,这回魏仓隆真的死得透透的了!
“太好了!”温连喜出望外,眼眶湿润地看向崔晏,“咱们打赢了,魏仓隆真死了!”
崔晏按耐住胸口的刺痛,虽然方才他不知为何喘疾不再发作,让他能够有力气推开温连,但现在隐痛再次泛上,他唇色微微苍白,笑着应和温连道:“全都有赖于太傅,经此一役,太傅怕是要官至一品了。”
闻言,温连奇怪地看他,“你瞎说什么呢,怎么又叫我太傅,再说,我可不想当大官。”
崔晏低低轻笑了声,自手腕上摘下那枚银色手镯。
看到手镯的瞬间,温连整个人呆在原地,他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不愿官至一品……那你愿不愿做太子妃?”
崔晏笑意沉沉,晃了晃那只镯子,
“我可是已经获得你祖母的认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