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错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小鬼摇摇头, 还是有些害怕他:“没什么。”
薛错见烧的差不多了,就把符纸一撤,将烧的通红的神像放出来。
那神像原本是泥塑身子, 这一猛火煅烧,竟然邦邦硬, 快要烧成陶瓷了。
薛错盯着看了会儿, 忍不住笑,他一笑, 那神像哆哆嗦嗦,不敢抬头:“想起来没有?”
神像如丧考批, 泥塑眼睛抖啊抖:“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但是我就只见过他一次, 他让我在此地守着, 供养血池。”
“只见过一次?倒是谨慎, 你这么听他的话?”
神像怯怯一笑, 抖了抖眉毛, 亲近道:“您老不知道, 他啊,是上面来的……我等微末之身, 哪里敢硬抗啊, 还不都是行个方便。”
“银柳村的人?”
“哎呦, 这都是他杀的,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
“他杀了这么多人, 你往上回禀过了?”
神像一愣, 猜不透那斗笠人的心思。
但这人法力高强, 定然也是个修仙之人, 修仙之人大多狠辣,凡人在他们眼中不过蝼蚁。
他做神仙的时间不长,却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这左右不过是些凡人,如同地上的野草一般,割了又长,哪天不长了,休养几年就是了。”
“再说了,上人的事,怎能叫杀人呢?”
薛错摘了片叶子,咻地打碎了供奉神像的破碗,他似笑非笑地说:“哦,那你来说说,你又是怎么做的庙神?”
神像看了眼那些盯着他的小鬼,神像上冒出泥水,欲言又止的不肯说话。
薛错夹着张符箓,神像怕了他了,忙蹦起来道:“买的买的,我生前花了毕生家业,从神文武庙买的,我可是清清白白,有章有职的庙神!”
“买的?”
薛错意味不明:“你们的门路还真是广。”
神像看了看他,蹦蹦跳跳,歪了歪:“这位公子,难不成也想……”
薛错闻言一笑,多了几分和煦,神像立刻凑上来,眉开眼笑:“公子,你若是有心戴罪立功,我也可以在神武文庙帮你美言几句。”
“现下神君手底下正是用人之时,公子如此大才,若迷途知返,以礼来降,岂不美哉?况且以公子的手段,在我芳洲大有可为啊。”
他越说越高兴,恨不得拍起手来,奈何一身真灵被封印在泥塑内,只能平地蹦跳几下。
薛错扫了眼天上的月亮,天上月亮独明,没有一颗星星。
破烂小鬼不知不觉,已经缩到树后面了,连抬头看他一眼也不敢。
薛错一顿,问神像:“那些小鬼是你养的吗?”
神像此时已经笃定自己劝降了最近闹得风风火火的斗笠人,心里喜不自胜,亦步亦趋的跟在薛错身后,蹦蹦跳跳:“只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吸些过往行人的精气,偶尔吃些解解馋,您老要是喜欢,我便送你几只。”
趴着的小鬼刷地抬起头,脸上的神色意味不明,母鸡护崽一般,悄悄的把几个小鬼往身后推。
薛错点点头,笑道:“好了,多谢你的肺腑之言。”
他笑吟吟的看着神像,把他看的倒退几步,强笑道:“公子,你这是……”
薛错不答,微微抬起了斗笠,掌心的云气化作一根香,甩了甩符纸引火,拿着那柱香走到庙神祠前。
“你受神武文君敕封,有天地大道保你,我的符纸只能困住你,奈何不得你。”
神像面色一喜,又觉得不对,干笑:“公子神通广大,我已经体会过了,只要我上表启示,神君他老人家定会欣赏你,提拔你的。”
薛错说:“是吗?可我怕他不敢。”
神像连忙道:“这神武文君大人可是天上下来的真仙,他老人家的本领,你还未领教过……”
薛错将香烛插在庙神祠前,抬头看了看天,笑吟吟道:“我怕他……不敢封我,也受不起我喊他一声神君。”
香烛燃烧,细细的青烟笔直向上。
神像最喜欢祭祀,下意识吸了一口香气。
庙神祠忽然剧烈的震颤起来,仿佛有不知名的力量透过香火投来注视,与此同时,还有源源不断的因果之力组成了庞大的,无形的大山。
神像一口香卡在灵台,真灵惊愕的看着自己的泥塑身躯龟裂:
“你。”
啪——
神像破碎,里面的真灵随之四散,化作纯粹的灵气落向四面八方。
薛错哼了声,拍拍手上的香灰。
大泽神女曾掌管三千水路,福泽东陆生灵。
娘娘的因果之力,大到薛错至今不敢看,而他身为娘娘唯一的法脉传人,承担的因果之力亦不容小觑。
连峨山庙的庙神都被他一柱香拜得屁滚尿流,何况一个小村落的庙神。
这招好用。
但是娘娘要是知道他法脉弟子靠到处上香来上死对手,恐怕会忍不住清理门户。
不是说丢神,主要是确实有点丢神。
而且往往双方斗法的时候,对手一旦心有防备,就起不了多大作用,且只针对天上敕封的神灵。
比如说他要是给剑仙上一柱香,咳咳……
薛错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心虚抬头,拱拱手,心里忍不住嘀咕,娘娘总不会闲到没事盯着他吧。
他朝那几个小鬼走去,破烂小鬼目瞪口呆,望着炸开的神像,脸上的神情堪称惊愕。
是了,能抓庙神的人,怎么会是个普通人?
破烂小鬼护着自己的弟弟妹妹,朝薛错跪下来,恳切道:“大人,我有眼无珠,还请不要怪罪。”
薛错扶他起来,天上细细碎碎的真灵落得到处都是,怪好看的,他咳嗽了几声说:“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诺,你回头看看。”
小鬼回过头,躲在他身边的小小鬼不知何时恢复了人样,都是些半大的小孩子,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充满了恐惧和害怕。
小小鬼却毫无变化,他一回过头,那些小孩纷纷尖叫:“救命!你不要过来!”
破烂小鬼长得不吓人,仔细看五官圆脸清秀,但他一身破破烂烂,瞳孔漆黑,不说话也是阴狠怨毒的表情,鬼气十足。
“不怕,是哥哥。”
破烂小鬼想要抱抱那些小小鬼,小小鬼被他拎起来一只,吓得哇哇大哭,实在躲不过去,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半尸半鬼当然是咬不动,那小小鬼松开嘴,哭的睁不开眼。
但薛错记得,未恢复前,这小家伙个头最小,明明是最爱黏着破烂小鬼的那一只。
小孩们挤作一团,完全记不得自己当役鬼时候的事,大概也没有被毒死的经历,有一只小鬼忽然指着破烂鬼,捂着嘴巴叫道。
“你是朱小乞?”
“什么什么,是朱小乞?捡破烂的那个朱小乞?他变得好吓人啊。”
“可是朱小乞不是被烧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你走开走开,不要过来啊。”
识破朱小乞身份后,那些小鬼怕的要命,生前估计是认识他的,一个个都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破烂鬼,或者说朱小乞,被那小鬼咬了之后震惊又伤心,情绪低落,薛错搭着他瘦小的肩膀,朱小乞抬头看他,瞳仁黑黢黢的。
鬼又没有眼泪,薛错看的叹息一声,这破烂小鬼原来真是捡破烂的。
还撒谎。
他和这些小鬼可不像是一家人。
薛错指尖燃起淡淡的青色,一张淡青色的符箓飞到空中,变大,年糕粘芝麻一样,将那些小鬼一卷,卷成桶,变小飞回薛错的手中。
朱小乞拽住了薛错的衣服,抿抿嘴,紧张道:“你……带他们去哪儿?”
薛错捏捏朱小乞的脸,朱小乞不可思议的瞪着薛错。
“好硬。”
“谁……谁让你摸。”
声音要气哭了,薛错不逗了,连忙说:“他们怕你怕得要死?你还要管他们?”
朱小乞固执的抓着他的衣服,薛错问:“你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朱小乞张了张嘴巴,不知道从何处说。
多年前,他只是一个跟随额父母,来银柳村逃难的小孩。
母亲多病,父亲好赌,很快就把翻身用的家产输光了,一气之下跳了河,母亲骗他去河边洗衣服,紧随着去了。
朱小乞讨饭长大,因为无处可去,时常回到银柳村。
这世道,乞丐哪有好生活,朱小乞经常又脏又臭,小孩自然不愿意和他玩。
有次开玩笑把他绑在树上,堆了秸秆,放了一把火。
火势起来之后,小孩子都吓坏了,乌泱泱都跑了,但秸秆烧的快,把绳子燎断,朱小乞冲进河水里,爬上岸之后就晕了过去。
等醒过来,银柳村的人都死光了。
男的女的砍了头,小孩围在一锅发黑的糖水边,死的七七八八。
有个道人,带着一具高大的,蒙着白布的高大尸体在村里走来走去。
朱小乞只记得自己被那白布怪尸咬了一口,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之后,村里的黄老爷变成了庙神,还收了他做义子,让他带着那些小鬼出去抓人。
朱小乞说:“我们不杀人就活不下去,有时候,若是路过的人给了血食,我们也只打些血食,不抓人。”
“但你杀了黄老爷,也是要杀了我的吧。”
“你杀吧,我不怕,这是我的报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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