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云层。
地上污泥遍布, 树木倒塌,灌木凄冷湿透,鹰霄早一步落下, 觉得这氛围不好,他扇起翅膀, 卷起一阵清风。
无数片黄的, 红的,绿色的, 斑驳的树叶飞扬起来,盖住了大地的伤痕, 徐徐地飞扬在群山的褶皱之中。
如同落花在山巅飞舞, 美轮美奂。
白衣小僧眉目染血,提着降魔棍, 仿佛一尊灭世的恶鬼修罗。
“真的是你。”
“薛错, 薛错, 找到你了。”
他低声叹息, 蓦然一笑, 眼中的惊喜和快乐真切到不容作假。
那个扎着花苞头, 活泼机灵的小娃娃已经是个青年修士,眉目俊美, 气宇轩昂。
奚陶感到一阵澎湃, 又有说不清的复杂。
即使堕入凡间, 仙路断绝,薛错也没有放弃, 他不是一个等着别人来拯救他的人。
奚陶怕他忘了, 抬起手:“你看这串符佛珠。”
莲花佛珠, 沾着一个青年剑修的血, 他曾剑气纵横,血染长空,是为了一个求不到的公道而死。
“祝小游,”薛错刹那间便认了出来:“你是奚陶?”
奚陶摘下降魔杵上的邪神头颅,微微一笑:“阿弥陀佛,小僧幸不辱命。”
当年问道宫举事,他被困家中无法伸以援手,眼睁睁看着祝小游和薛错都消散冥冥。
极度的心灰意冷之下,他性格大变,叛出山门,独求大道,在西方佛门出家修行,号心菩。
“哼。”
这声音,薛错立刻看过去,却见一个戴着兜帽的修长身影,他抬手摘了兜帽。
刹那之间。
树也静,风也止。
鹰霄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向后一倒,砸到了同样看呆的玄肇,玄肇咽了口口水,看的回不过神。
薛错则无比震惊,这绝世大美人,难道……他嘶了一声,语气颤抖:“你是孔肥鸟?”
他悄悄用手划拉一下,小鸟竟然比他还要高!
孔云的表情裂开,原本妙韵天成,霞明玉映的道象一破,玄肇和鹰霄打了个机灵,纷纷回过神。
这一看不得了,孔雀耳鬓的根根翎羽刷地竖起来,瞳孔紧缩,眉毛倒竖,刷地化成了一只孔雀,拍打着翅膀叫嚣:“你说什么?”
薛错腰间的翠羽亮起七彩毫光,往孔雀那里飞。
薛错连忙摁住:“小云,这腿毛跟了我十几年,我都有感情了,你不能说收就收走。”
孔云:“腿毛?!”
薛错丝毫不怕死,脸上一片真挚:“你若真要,我拔一根抵你。”
孔雀低头一扇,薛错踩着风踏上山巅,操纵[极意自在功]远遁,孔雀鸟气的追上去,紧随其后,不依不饶:“班门弄斧,你的轻功还是我传的!”
薛错:“青出于蓝,看来你不明白。”
两人在天上飞来飞去,奚陶合十手掌,抬头观望:“随心至性。”
顾如诲提着两个邪神头颅,孔云性格爆裂,又极其爱洁,勉强拎到顾如诲这里就撒手不管了,于是由顾如诲一并代劳。
两人提着头颅走到任殊身前,任殊身受重伤,脸上绘有血符,看上去形容恐怖,但是三人谁都没有面露异色。
任殊看过三个头颅,嘴唇颤抖,忽然哽咽嚎啕,泥塑似的脸拧成一团,哀戚至极,他一拳一拳,将三个头颅都打得稀巴烂。
任庙三百余口。
任家满门上下。
就连唯一寄存意识的灵胎,都死于天谴。
他夺舍乌鸦的时候,亲耳听到过灵胎里传来过亲人的声音,可是不能放,不能饶。
四神和灵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且任庙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听到是假的。
猩红的血泪顺着眼眶滚落,任殊满手血腥,血窟窿对着青天,默然不语的地躺在地上。
奚陶侧身坐在他的旁边,似乎能感受到那种悲伤,他摘下佛珠,坐到山巅,开始诵念佛经,那声音轻盈又庄重,宛如一缕清风拂过,带来宁静与安宁。
顾如诲抬眸看着山下,符龙在水中吐息,百姓在洪涝后的山头相互依偎,得来片刻的宁静。
可是悲苦难抑,伤心不自持。
千都城被洪水淹没,在世间了无痕迹,再没有归途,再不见故人。
无论是高高在上的修士,还是命如草芥的凡人,此时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顾如诲莫名沉重,他坐在奚陶的身边,问奚陶:“你修佛是为了超度他们吗?”
奚陶摇头:“我只渡现世,来生自有他们的归处,我超度不了他们。”
顾如诲摇头:“我不明白。”
奚陶无谓,他摩挲着带血的佛珠,声音平和,不复妖冶邪肆:“若是薛错,他定然能明白。”
顾如诲哑然,他抬头看着天空,忽然,薛错似乎神力不济,在云端晃了一下,一只白毛老虎从树梢跃起,将他一把接住。
孔云化作人形,皱着眉毛:“你是谁?”
他仔细审视白毛老虎的特征,人身兽首,金瞳银纹,背着一把黑刀,修为绝非泛泛。
“天都城的城主?”
殷飞雪搭着薛错的肩膀,双眸沉静,不见一丝敬畏或者见到同族的喜悦:“天都殷飞雪,阁下应该就是妖族小圣。”
孔云冷冷,轻轻抬起羽毛扇,明显有几分敌意:“你要护着他?”
殷飞雪挑眉,他草根小妖出身,还没有和妖族王庭的妖交过手,金尊玉贵的妖族小圣,会有什么手短?
薛错靠着毛绒绒,神力翻涌,气血激荡,他勉力道:“先带我下去,我神府痛的厉害。”
孔云脸色一紧,咄咄逼人:“都叫你停了,你这个夯货,我来看看。”
殷飞雪单手抱着薛错,他本是天性豁达,爽朗不羁的妖怪,此时却不知为何,看这孔雀小圣左右不适。
大王号令一城,平时只是不爱城府,可不是傻大憨粗:“他原本有伤,和你争斗动了神力,自然会有痛感,歇息歇息就好。”
他纵身一跃,用的是自己半吊子的[极意自在功],这可不是薛错教的,而是他天赋异禀,自己观望出来的。
孔云可是这功法的祖宗,看出来之后,一下子炸毛,可是薛错负伤,他还带着他一通胡闹,这时候难免心虚,竟然一声不吭的忍下来,只在心里犯嘀咕。
殷飞雪揽着薛错:“为什么和他打?”
他不信薛错不知道自己受伤颇重。
薛错的发丝被风吹的凌乱,淡淡的莲香萦绕鼻端,殷飞雪动了动鼻尖。
两人挨得很近,薛错浑然不觉,脸颊因为累极,也大大方方的贴着雪白纯净的毛发,他悄声道:“兄弟再见,难免陌生,我怕没有话说,索性先打一架。”
殷飞雪哭笑不得,薛错得意洋洋,伸手比了比:“我试出来了,他的修为也只比我强一个指甲盖。”
修为也跟不上,薛错今天会丟大脸。
殷飞雪觉得好奇:“那顾如诲呢?”
薛错想了想,比了一个指节,这可比一个小指甲盖大多了,殷飞雪心里好笑,又问:“那个小和尚呢?”
薛错的一个指节往回缩了一点,然后又往前移了一点,十分的纠结。
殷飞雪见他抉择不出,便咳嗽一声,耳朵悄悄竖起来,假装不经意地问:“那我呢?”
薛错十分为难,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叹息一声,比了个小手指的半个指甲盖。
殷飞雪脸色一黑,胡子都翘了起来,薛错本来还有点伤怀郁郁,这下子可是彻底乐坏了。
殷飞雪瞪大眼睛,伸出爪子,张张嘴,欲言又止数次,就好像一个青天白日被冤枉不学无术的可怜虎。
薛错反过来箍着他的肩膀,没注意殷飞雪因为他凑近,耳朵竖得像针,动作都慢了几拍。
他大言不惭,想诓大老虎酒喝:“你要是愿意把你的珍酿送我几坛,也不是不能改一改。”
声音低沉沉的,穿到听觉灵敏的大老虎耳朵里,毛毛都似乎有些烫。
他咬牙道:“呸,你们人族佬果然卑鄙。”
“这怎么能算卑鄙”
殷飞雪揽着薛错,二人同时落地,孔云抱着胳膊,紧随其后,他睨了殷飞雪一眼,忽然说:“妖族在外,你为何不以人身示众?”
妖族小圣说的话,十分有分量。
殷飞雪微微挑眉,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孔云当即眉毛一竖。
薛错则朝任殊走去,他看了眼地上的碎肉,蹲在任殊身边,将有些破散的血符再次画好,让他目有光明。
“任殊哥哥,你往下看。”
任殊原本浑浑噩噩,听到青年低沉的声音,缓缓起身,他低头看去,山野间人声希希,哭声惶惶,到处是流离失所的凡人。
任庙是这些凡人一砖一瓦所砌,在他被四神追杀逃命时,城里家家点灯,夜不闭户,让他得以遮掩耳目,苟延残喘。
他怎么一蹶不振?
万语千言化作一股愁绪,心思几乎没有什么挣扎,他便叹息一声。
“人微力薄,是福不是祸。”
“任庙已亡,这些凡人不该供奉任庙的香火,我无力护持他们。”
“这十几年,我为了举事一忍再忍,坐视城里死了不计其数的生灵。”
“我不配他们信我。”
“薛错,我知道你也修了香火神道,你可以送他们往生吗?他们的魂魄就在水底下。”
山巅的风声徐徐,诵经的声音悠远宁静。
千云城遭遇天谴,成了一片汪洋大泽,里面妖孽横行,冤魂不散,还有修士虎视眈眈,庙神紧盯着不放。
这是一片危地。
天谴之下,恐怕还是一片没有功德的危地。
薛错眺望大泽,眼神乌黑平静,又仿佛有光:“那么,我想在这里建一座神女庙。”
这势必会是一项浩瀚的工程。
其中的因果冥冥,不可捉摸,是非成败无法确定。
任殊脸上露出一丝喜悦:“善。”
忽地,他一愣,摸到了一只手,薛错用一根莲藕丝织成的纱,盖住了他眉下的血洞,在脑后系紧,拍拍他的肩膀:“沉舟侧畔千帆过,任殊哥哥,你我兄弟重逢,是何等高兴的事,莫再哭了。”
顾如诲抱着剑:“幸事,当饮一杯。”
奚陶合十手掌,挥手一扫,削平了木桩作椅,又挥起降魔棍,敲下一块峭壁,雕琢成石桌。
孔云不知何时变成了人身鸟首,和殷飞雪暗中过手,越打越激烈,心中也微微吃惊,有些满意,这老虎的身法倒是不坏,可没堕了妖族名头。
他见奚陶如此,便飞身落入瀑布,顺流坠入深潭,不多时他破水而出,举着一块翠绿色的石胚,手指纷飞,将它化作酒杯酒盏。
殷飞雪抱着胳膊,左看右看,没有大王用武之地,只好从芥子空间里,拎出几坛好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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