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珩毫不避讳地垂眸打量,萧子昱在衬衣外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羊绒衫,长发松松用皮筋束着,几缕不肯就范的发丝垂落在颊边,恰好盖住眼下一枚红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了一会儿有些热了,袖口被推上去一点,露出的腕骨上透着薄粉。
袁珩伸出左手同他交握,两人面对面像是在照镜子,宽大的手掌包住萧子昱的手背攥了一下,拇指得逞似的擦过腕骨关节。
萧子昱有点愣,他在书里看到的握手礼明明是大家同伸右手,难道记错了?
“为什么不去前面跟大家一起玩?”袁珩问道。
萧子昱摇摇头,他对孟家人了解的并不深入,话多易错,要是被孟乐羽抓住什么话柄,他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开口是却是极得体:“我不太喜欢热闹。”
这倒是真的,他做了三年王君,就是跟袁珩最形影不离的那些日子也很少露面参与宫中事务。
“嗯,遛扫地机器人倒是清净。”袁珩移开脚,没了遮挡,机器人继续嗡嗡着干活去了。
萧子昱不为自己的没见识羞愧,落落大方道:“感到新奇罢了。”
两人聊着天走回前院,被女眷们拦住。薛金玲上前去拉萧子昱的手,亲昵道:“这孩子长得真乖巧,比照片上还好看呢。”
萧子昱瑞凤眼微弯:“薛姨好。”
“哎,真懂事。”薛金玲引他看向袁珩,“怎么样,刚刚聊过了?喜不喜欢我家珩儿?”
这话问得太直白,欢爱哪有轻易挂在嘴边的。萧子昱觑向袁珩,却发现他绷着唇角,对薛金玲的热情视若无睹,只得避重就轻道:“袁公子一表人才,谈吐有礼,受益颇多。”
“哎呦,听这文绉绉的,还说上古文了,”薛金玲笑起来,“我看你俩特别般配。”
萧子昱抿唇,哪里有文绉绉的,他明明已经在学说白话了。
“不过是最近要陪我演《枫林晚》,看了几句台词罢了,”孟乐羽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弄这腔调给谁看?”
孟太太出来和稀泥,“子昱说得没错,袁珩仪表堂堂,又孝顺能干,能进袁家我和老孟都格外放心。”
袁珩不置可否,风度翩翩立在一旁。
萧子昱私底下觑过去一眼,见他不似方才的轻松戏谑,像是套了一个笑模笑样的壳子,不禁暗中揣度,袁珩到底记不记得自己?
“行了,烧烤都差不多了,大家别立在这里,先过去吃。”孟严志说完,又凑到袁珩跟前,“那和牛是日本空运过来的,今早刚去拿的货,袁少尝尝合不合胃口。”
袁珩没看雪花牛肉,盯着萧子昱的一方侧脸,先给出答案:“自然是合胃口的。”
露天烧烤和火锅一样,大家凑在一起吃,极容易促进感情。
王妈给大家发来围裙,边烤边吃。袁珩为人周到,公司里的事他熟,女眷的保养之道竟然也能插上几句。西装外套脱下来搁到一旁,露出里面的淡灰色马甲包裹着腰腹,核心处劲瘦却不紧窄,衬衣袖子折起两下,手肘随意搁在膝盖上,小臂自然垂落时筋脉分明。
这炙肉萧子昱以前在大梁见过,但都是缺锅少瓢的穷苦人家吃得多,怎么过去几百年,反而颠倒过来了,富人家都情愿受这烟熏火燎的罪。
上辈子吃药太多,有不少忌口,久而久之口味也清淡了。萧子昱拿了串香菇翻来覆去地煎熬,旁人说的话他听着吃力,自己呆着也不敢放松,万一袁珩还有前世的记忆,自己不能在他面前露了破绽。
怕什么来什么,袁珩明明跟人谈笑风生,余光却一直捉着他,冷不丁出声提醒道:“糊了。”
“?”萧子昱下意识抬起手中的铁签,可不是糊了,刷着油的香菇滋滋冒火,烧着了一半。
“着火了!”孟乐羽尖叫一声,“你是傻子吗?怎么笨手笨脚的!”
萧子昱撒着癔症被吓了一跳,手腕轻抖,眼看就要把火星甩在面前的餐具上,这时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稳稳扶住他的腕子,将着火的铁签接了过去。
萧子昱来不及害怕,目光盯在捏住他的几根手指上。前世的袁珩就喜欢这样攥他的手,高兴了扯着他黏糊腻歪,生气了便一只掌心攫住他两只手腕,按到头顶,欣赏他像条鱼一般弹动挣扎。
没有太多回忆时间,袁珩已经松开力道,拿了一串烤好的烧鸟递过来:“先吃这个。”
萧子昱抬头,这才对上他一弯而落的嘴角,袁珩自然道:“看来小萧少爷被照顾得很好,庖厨之事还是我来代劳吧。”
“哎呀,还是袁先生细心。”孟太太俏笑着拍了下自己的丈夫,“你也不跟人家学着点!”
萧子昱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不知道对方是真热心还是假作善,干脆低下头默默吃串。不知道这是什么烤法,鸡肉鲜嫩微甜,配上多汁的茭瓜,丝毫没有炮炙肉的烟灰气,极好入口。
烧鸟对火候的要求高,袁烨巴巴等了十分钟,结果直接被他哥截胡,轴劲儿上来了:“哥,我要吃个鸟提灯。”
萧子昱循声看去,方才心思全在和袁珩交锋上,没注意他这个不起眼的弟弟,眼下定睛去瞧,吃了一半的串顿在口中,那张脸分明就是八皇子。
他十八那年入宫时,袁珩刚弱冠,而八皇子袁烨不过十一二岁,小孩子还没发育开,眼睛圆润黑亮,脸颊上带着嘟嘟的婴儿肥,粉雕玉琢的模样。
他年纪不大不小,没有同龄的皇子公主,萧子昱会变宫内见不到的戏法,能跳舞,会唱曲儿,他便天天跑去大哥那儿同萧子昱玩。
后来萧子昱深居简出,见面的次数少了,再后来干脆被袁珩囚在东宫深苑,玄鸦都只能偶尔才见一次。
没想到当时粉团子一样的小孩,长大后竟是这般模样。
脸部逐渐有了和他哥如出一辙的线条,鼻梁挺拔带着少年人的英气,眼角长开后微微下垂,英俊中带着些傻气……
长时间盯着人看有失礼节,萧子昱垂眸思索,八皇子还是可爱的,就是看起来有点不太伶俐的样子。
袁珩睨了他弟一眼,把鸟提灯放上烧烤架。结果袁烨愣了一会儿自己先怂了,“算了,我自己烤。”
薛金玲状似无意地看过去一眼,玩笑道:“我们老二就是怕他哥,平时谁的话都不听,在珩儿面前不知道有多乖。”
袁烨也觉得没面子,但大哥的血脉压制太强,他只好拉一个人跟自己一起没面子:“乐羽,你在《枫林晚》里演男几号啊?”
孟乐羽大大翻了个白眼,他在戏里饰演一个吃力不讨好的配角小药仙,但朝阳文化是《枫林晚》的资方之一,对这本上星剧比较看中。作为朝阳文化的艺人,他本想借此在黄老板面前混个脸熟,捞个小制作剧的男一号,结果现在全泡汤了。
反正他的戏份也不多,到时候随便拍几个正脸镜头,其他让萧子昱去替演算了。
孟乐羽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干脆道:“小配角而已,而且我最近没什么时间演戏,还要跑通告呢。”
通告是他老爹拉来的,代言狗粮。
“奥,所以你要用替身?”袁烨感觉自己悟出了一点娱乐圈真谛,还没来得及说下去,话头就被他哥抢走了。
袁珩切开一份羊羔排卷进饼里,姿态优雅好看,“替身选谁?”
“是我。”萧子昱抬眸道。
经过几天的了解,他知道孟乐羽经常会带“萧子昱”前去剧组,平日里认个字都费劲的“萧子昱”,在身体协调方面却自成天赋。
简单的动作一教就会,专业老师的技巧看一遍就能学着模仿,甚至还吊过几次威亚。
他不会说话,不叫苦不喊累,受了伤也不知道表达出来,拍起戏来比导演还敬业,活脱脱一个任劳任怨的小黑工。
孟家父母都对萧子昱拍戏没什么意见,一切由着孟乐羽的意思来。反倒是王妈某次替他换衣服时看到肋下的淤青,心疼得念叨了好一阵子。
萧子昱对拍照和摄影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以前人们闲下来会去梨园听曲儿看戏,现在则是对着一块块屏幕,看事先记录下来的影像。
演员和优伶算是同根同源,虽然只是一个不用露脸说词的替身,萧子昱也算是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他在梨园度过半生,深知技艺傍身的重要性,登台演绎是他要在现代社会为自己谋求的一份“事业”。有了本事,才能脱离孟家的控制。
袁珩不着痕迹地轻敛眉心,“替身演员是个辛苦活,看来萧少爷人不可貌相。”
“如今我神志清楚,又是成年人,总不好再依靠家庭,还是有点事做比较好。”萧子昱回答得滴水不漏。
袁烨啃着蛋黄不明觉厉,总感觉萧子昱说完后他哥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一顿饭吃得还算尽兴,袁珩和袁烨下午要去疗养院看望父亲,起身准备告辞。
临走前袁太太还讨要了萧子昱的一缕发丝,说是要去寺里找大师给他和袁珩结发,算是行了合卺之礼。
萧子昱用剪刀削下一缕递给她,薛金玲用红布包装好,总算放心:“既然事情定下来了,子昱要不要跟袁珩去蓝海住几天?年轻人也好彼此了解。”
蓝海是袁珩自己的公寓,大学没毕业就提了房,这些年一个人住在外面的时间比在家里多。
孟太太巴不得儿子赶紧嫁出去,但还是逢迎了几句:“同居这种事要看子昱自己的意思。”
袁珩似乎对继母的提议没什么意见,目光淡淡垂落在萧子昱身上。刚才吃了烤串,还喝过饮料,两片薄唇还是湿润的,眼下的红痣也仿佛被滋润过,小小一点,格外夺人视线。
“婚姻之事理应听取长辈的意见,但我久病初愈,还想跟家人多呆些日子,多谢袁太太美意。”萧子昱微仰着下巴任人打量,他还没搞清楚袁珩到底有没有以前的记忆,又或者会不会恢复记忆,自然不可能再到他狼窝里去。
袁珩眼神下移,落到锁骨处才不紧不慢地收回,被人拒绝后仍是一副翩然君子的模样:“没关系,蓝海会为你留一个房间,等你做好准备随时可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