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节目组提供的盒饭,饭后新的任务卡下来了,他们四人接下来一周要去拜师学习古典舞,还要在结课后上交作业。
陆彦和艾瑞克都没有古典舞基础,生无可恋地回房间躺平去了,远远还能听到艾瑞克的洋味汉语:“如果我用跳Krump的方法跳古典舞,会不会被赶出去。”
院子里冷清下来。没有拍摄任务,节目组的人也走了大半,都回到镇上的后勤部休整,只有安保人员还在附近守着。
月光清冷,萧子昱看到坐在马扎上发呆的温辞,主动提议道:“之前说切磋一下舞技,还算数吗?”
温辞眼睛一亮,抬起头来:“可以呀,只要你不嫌弃我动作生疏。”
他从马扎上起身,活动了下手脚,向来沉稳的人竟有些羞涩:“我很久不跳了。”
萧子昱主动让开一点距离,只见温辞轻盈地迈了两个跳步,动作由生涩到舒展,沐着一身月光,轻声哼唱给自己伴奏,优雅灵动的样子跟白天时判若两人。
他体力不好,跳了几个回合便停下来,略微喘着粗气:“让你见笑。”
“《长恨歌》第五段,”萧子昱轻轻鼓掌,“你功底很好。”
“那到你了。”温辞笑着说。
萧子昱扎紧马尾,用脚尖触地,整个人轻盈无声地向上窜出一米多高,紧接着蜷身匍匐,大开大合间吊足了看客的胃口。
温辞古典舞专业出身,大部分曲子都跳过了,却独独没见过这一种。时而莲步轻移,宛若新梅初绽,暗香浮动,时而挺拔矍铄,像新竹迎风,宁折不弯,明明没有旋律,却仿佛用脚步踏出了鼓点,一秀长发随风而动。
浮华舞步逐渐转为收势,是千帆过尽的江河湖海。温辞下意识屏住呼吸,虽然他不了解这支舞,却从一颦一袖中望梅窥竹,感受到江湖快意和几分怡然自洽,萧子昱停下来,掌心轻握,竟像是抓住了脉脉月光,和清凉月色遥相呼应。
温辞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此舞编自南宋词牌霜天晓角,又名长桥月,”萧子昱轻扬起下颌,望向头顶光辉,“是我自己改编的,聊赠一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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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工作人员陆续就位,节目准时开播。
摄像机都还没开,导演看到萧子昱后招招手:“子昱,过来一下。”
萧子昱转头,看见导演身后跟着商务部总监,昨天就是他劝自己登台的,心里不免揣上几分谨慎。
他走到近前,先跟导演打招呼:“王导。”
商务总监脸上满是笑容,跟昨天颐指气使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拍了拍萧子昱的肩膀:“子昱,昨天不好意思,吴老板临时要求,我不好推拒,才想让你上场应付一下。”
节目还要继续录,萧子昱没打算同人闹掰,顺台阶下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凡是合同里提到的,我都会尽力去完成。”
“那是那是,我们还是按合同来,”总监又叮嘱了两句,“这种情况之后不会再发生了,我们做后勤的也会注意,昨天的事儿希望子昱别忘心里去。”
等他们离开,罗力从人堆后面跳了出来:“怎么样萧哥,他们道歉态度良好不?”
萧子昱感到纳罕,既然知道这种做法不合适,昨天又为什么要他顺应吴先勇的意思?
罗力看出了他的困惑,主动道:“昨天公司联系节目组了,袁总还亲自打给了节目总策划,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罗力有极强的公司荣誉感:“我们源泰文化在业内可是数一数二的精品文娱公司,袁老师的人脉更是不必说,他们怕惹上事,怂了呗。”
“遇到这种情况,公司都会这样处理吗?”萧子昱有些不可思议。
“哪儿能啊,”罗力嗨了一声,“大部分时候都息事宁人了,不然公司这么多艺人,还不得把袁总忙死,肯定是萧哥你面子大。”
萧子昱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移开视线,心尖尖像被人捧了一下,有些悸动,但更多的是踏实。
吃过早饭,他们步行前往练舞师父的家中。村子清溪环抱,上游是一处天然湖泊,大家沿着浅溪走了十几分钟,主干道旁边突然分出一条私家路来。
路边的黄铜牌子上刻着三个大字:青岚园。
陆彦见多识广:“很多有钱人都会选择这种气候适宜的水乡避世,看来节目组给我们找的师父来头不小。”
艾瑞克好奇道:“跳古典舞的女生居多,你猜我们老师是男是女?”
“按照惯常套路,是个老头的可能性比较大,”陆彦分析道,“绝活傍身的人一般脾气都有些古怪,我们可能得装孙子。”
两人浮想联翩,对未谋面的师父格外好奇,插科打诨走到私家路尽头,一方阔大的园林出现在了眼前。
“这里是师父的家?”艾瑞克心甘口服,“中国的有钱人可真多。”
“一般有钱人也不会修这么大个园子,”陆彦啧啧道,“这得是豪宅了。”
园中人工造景,树影扶苏,假山流水错落有致,远处亭台楼阁,如在画中。
“怎么了?”萧子昱纳闷,对眼前的景象习以为常。
战乱之前,他们所在的梨园便是这种构造,主屋是师父住的地方,东西为子弟房,双廊抱柱,流觞曲水不绝,即使在冬天也有活水绕屋而过。
趁两兄弟发呆的功夫,他率先上前按响了门铃。木栅打开,有个管家模样的人迎了出来,看着四五十岁的样子,穿着对襟长褂,一开口便是满满的书卷气:“各位请随我来。”
“我感觉自己像穿越了,”陆彦小声道,“等会儿见到主人说不定会腿软直接跪下。”
几个人挤在门口,萧子昱率先迈了进去,气定神闲,步态从容。大家急忙跟上,若不是靠演员的体面撑着劲儿,可能会被误认为哪个小公子的跟班。
萧子昱走在前面,看着眼前青石铺路,竟觉出几分熟悉。
绕过门口两扇屏风,园林全貌初显,草木掩映下的小桥流水,古树参天,仿佛踏进经久的回忆里。甚至不用管家介绍,他都能信口说出哪里的月亮门连通后院,回廊的哪一处能看到锦鲤翻腾。
可能是江南的古院大多这个样子,萧子昱安慰自己,世代变迁,梨园早在战火中覆灭,看到个园子就觉得像,自己怕是痴心妄想魔怔了。
还不等他平复好心情,主屋猝不及防出现在视线里,上下两层的构造,粉墙青瓦,翘角飞檐,在树木的掩映下温润生光。
“各位稍加等候,我去请先生来。”老管家不紧不慢道。
明目张胆地打量不礼貌,但众人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陆彦四周环视一圈:“主屋里好像挂着字。”
主屋挂字,多为彰家风,明祖训,不足为奇。当时梨园也有挂,萧子昱漫不经心地想着,挂的是……
“满天风雨下西楼?”陆彦一字一顿念出来。萧子昱猝然回首,彻底愣住。
若是外围的林园布局相似还能有解释,中堂挂字乃是一家之风,也能有雷同不成?
“子昱,你怎么了?”温辞碰了碰他,“脸色好白。”
“我……没事,”萧子昱嗓音虚浮,看向屋中挂轴,白底黑字斗大,正是行楷写的“满天风雨下西楼”。
“这有什么说法吗?”艾瑞克不解。
“这句出自一首送别诗,”萧子昱喃喃,“日暮酒醒处,满天风雨送别时,大约是表示屋主人的豁达清醒,来去离别,不必挂怀。”
“能有这觉悟,多半是上了年纪的,”陆彦说道,“看这庭院幽深,都能参禅了。”
他们嘀咕的功夫,脚步声由远及近,月亮门后隐隐露出个人影来,长身玉立,步态平稳,一席月白长袍,绝不是个老年人。陆彦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的话,先屏住了呼吸,摄像机镜头也纷纷转了过去。
“这气质跟子昱好像,”温辞小声叹了一句,众人纷纷转头,却发现萧子昱忡然立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个逐渐靠近的身影,竟有些不自控地发抖。
萧子昱知道自己失态了,却无法做到收放自如,什么庭院深深,堂屋几许,都被抛到了脑后。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崩塌碎裂的声音,这一定是在做梦,他怔忡想着,不然怎么会看到上辈子的师兄,他在战火中遗失的同门,萧谨川。
不过转瞬间,白衣男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目光淡然扫过面前四人和不远处的摄像头,拱手做礼道:“我叫萧谨川,也是你们这段时间的古典舞老师,之后几天就由我来同大家一起度过了。”
几人急忙回礼,但除了萧子昱,其余三人都只是学学样子,稀稀拉拉不成体统。
艾瑞克丢给陆彦一个眼神,仿佛在说:你说的老头呢?
陆彦用胳膊肘拐回去:我怎么知道,静观其变。
他们这边安静如鸡,直播间的反响异常激烈:
“两个显眼包!你俩小动作要不要这么明显!”
“这个舞蹈老师好年轻啊,意想不到……”
“萧谨川跟萧子昱的气质好搭,而且两人都姓萧,大胆猜测是亲戚?”
“大美人和小美人凑在一起也太养眼了!”
几人随萧谨川走进堂屋,镜头随之切换,房屋内空间高挑,地板和家具统一用的天然柚木,门口置物台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熏炉,正袅袅散发着浅淡烟气。
“走一上午口渴了吧?”萧谨川招呼他们坐下,让老管家泡了壶君山银针给大家沏上。
几人陆续落座,被檀木香一熏,连袖口都带上了几分禅意。
萧谨川是他们的舞蹈老师,却不急着教学,品过茶后先讲解起古典舞的古今脉络。他语调温文,丝毫没有身为人师的架子,但坐姿端仪庄重,月白袍子丝毫不乱,领口描着简笔的鹤影,让人不敢轻易亵渎。
萧子昱听着,却走神了,在渺渺檀香里回忆起前尘旧事。
萧谨川是长兄,功夫也是最好的,每天清晨开饭前,便会像这样给大家上晨课。
每人一个小蒲团,萧谨川盘腿坐在正中,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旧史人文,奇闻怪志都能说道一二。萧子昱得宠,总是能抢到前面的位置,往往散课后还缠着师兄问东问西。
可真到学本事的时候,大师兄又成了最严格的那个。开筋压腿毫不含糊,小师弟们几乎都被他按哭过,有萧谨川监场的时候丝毫不敢偷懒。
萧谨川向来端庄持重,唯一一次失态就是蜀王将他们招纳进宫时。如树一般高大可靠的人弯下脊梁,先是求情,后又鱼死网破,出逃失败被打得奄奄一息,断了一条腿,差点没能挺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熏香燎人,萧子昱眼中含上了泪,不等他拿手试去,坐在主位的萧谨川话头一转,像是揪住了开小差的学生:“麻烦萧子昱来给大家总结一下我刚才介绍的几种动作。”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只要听过就不会忘,但萧子昱懵懵环视周遭,脑中一片乱麻。古典舞的动作可太多了,是云间转腰,青龙探爪,还是冲靠云手,燕子穿林,他学艺太精,竟不知如何是好。
直播间笑倒了一片:
“昱昱开小差了哈哈哈”
“有生之年系列,怎么感觉大美人对小美人有天然buff”
“像极了课堂上被忽然点名的我”
“萧老师这个题我会!抽我!抽我!”
“?抽你还是奖励你??”
萧谨川的眼神在萧子昱身上不紧不慢转了一圈,在艾瑞克和陆彦幸灾乐祸的眼神中轻飘飘道:“答不上来的话,要麻烦萧先生等下单独跟我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