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云寺出来,萧子昱仍有些魂不守舍的。
寺庙的门槛格外高,他忘记抬脚,险些被绊倒在地。
华真扶了他一把:“施主小心。”
萧子昱站稳身子,又同他确认道:“你们住持,当真不在?”
华真如实道:“师父行迹不定,如果不是他主动回来,我们平日也很难见到他。”
萧子昱点点头,目光发散:“不用送了。”
华真见他恍惚,还是嘱咐道:“世上难免有面容相似之人,还请施主不要过度忧思挂怀。”
不是的,萧子昱在心中反驳,不只是面容相似,那画像上的王君分明就是千百年前的他自己。
上山时有多兴奋忐忑,下山时就有多落魄失魂,他一步一步踩下阶梯,背影挺拔不曾失态,心中却早就溃不成军。
他本想在青云寺寻到些线索,如果能见到老住持,说不定还能探一探前尘旧事。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最坏也不过没有消息,这么多年过去,想求的也不过是当年真相。
没想到事实还是给了他当头一棒,华真对那段历史了解得不多,大概框架都是从老住持只言片语中听来的,但结果已经足够令人震惊。
袁珩最终没有登基成帝。
萧子昱心乱如麻,想不通其中关窍。一个疙瘩尚未解开,更多的谜团冒了出来。
既然袁珩没有称帝的野心,他为何要在深宫中隐忍二十多年,为何要急着开疆拓土,在自己根基尚且不稳的时候去攻打蜀国。
萧子昱轻轻摇头,袁珩的野心他比谁都清楚,如果只是想找老皇帝报仇,大可在宫变时除之后快,根本没必要把人软禁,逼他写下立储诏书,让自己的太子之位显得合情合理。
直到他入主东宫,袁珩的想法都没变过,熬死老皇帝,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称王,连身后话柄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
袁珩如果没登基,又去了哪里?
萧子昱不敢细想,将注意力放在脚下石阶上,半小时的路程硬是走了一个钟。回首望向山去,寺庙的轮廓隐匿不见了,就像经年埋没的一段旧事,本就不该被外人打扰。
日头高悬,明晃晃晒着柏油路,远看路面上竟像是覆着一层水膜。萧子昱感觉脸上发烫,口唇发干,额头到鼻尖蒙了一层细汗,心底却泛起阵阵凉意。
回到蓝海,会所的当值保安吓了一跳:“脸色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中暑了?”
萧子昱摇摇头表示没事,没说自己被骇到丢了魂,先是差点被绊倒,下山后又不知何去何从,浑浑噩噩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想起打车。
电梯门开,袁珩和袁烨恰好从里面出来,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他。
袁烨大呼小叫:“嫂子,你去哪儿了?午饭都没吃。”
袁珩则直接上前,伸出两指探向萧子昱耳后,感受到灼烫的温度。他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萧子昱胡思乱想了一路,回到蓝海时都莫名生出几分胆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袁珩,结果真见到这个人时,竟有了几分没来由的安心,“我出去办了点事。”
好在袁珩没逼问他做了什么,只是道:“没打车?”
“我迷了路。”萧子昱老实道。
“迷路都不知道看电话。”袁珩说。
萧子昱拿出手机,这才看到一长串的未接来电,有袁珩的也有袁烨的,他进山前将手机调了静音,下山后心中又堵满千丝万绪,竟忘了这一茬。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找补道。
“我爸的情况不太好,昨天凌晨昏迷了一次,”袁烨皱眉,“来叫上我哥,准备去医院看看。”
偏瘫患者昏迷不小事,萧子昱顾不上休整自己,“一起去吧。”
家里的司机老赵已经等在停车场了,袁珩从后备箱拿出两瓶苏打水,拧开瓶盖递给他:“喝水。”
萧子昱觉出干渴来,喉咙里火辣辣地烧,他接过水瓶小口抿着,像是幼猫在舐奶。
袁烨从前排瞥到后视镜,感慨道:“嫂子,你喝水好文明啊。”
萧子昱没吭声,高马尾有些散架,鬓角掉出来几缕发丝,袁珩从上到下把人打量一边,捕捉到牛仔裤上的一小片灰色:“怎么弄的?”
是下山时踩空石阶磕到了路边的木栏,萧子昱没想到对方观察得这么仔细,掩饰道:“不小心摔了一跤。”
当着外人的面,袁珩没有多加表示。萧子昱暗忳,要是晚上袁珩追问他,就抵死不承认,反正袁珩肯定连青云寺这个地方都不知道。
做好心理建设,他暗自观察起这哥俩来。父亲出事昏迷,两人的反应都不大,袁烨戴上耳机听歌,袁珩盯了他一会儿后开始用车上的备用平板浏览文件。
他能感受到兄弟俩对父亲的抵触情绪,却不好过问太多,豪门家事向来讳莫如深,光鲜亮丽下父子相敌,兄弟阋墙的不在少数。
疗养院建得幽深,路两旁种满了行道树,人工湖也无人观赏,车拐进去像是进入了幽闭樊笼。萧子昱注意到前排的袁烨将耳机摘了下来。
顶层向来独立,连电梯都要刷卡才能直达。上次过来时等候室中站满了董事,这次冷清不少,专家医师刚会诊完,面色都不怎么好看。
薛金玲在角落里低声啜泣,护工照顾着她,提醒道:“袁先生来了。”
袁启安卧床,袁烨还是个少爷作风,现场能担起先生这个称呼的只有袁珩一个。但他谁也没理,径直走向主治医师:“我父亲怎么回事?”
看起来疾言厉色,听起来言辞恳切,像是饱含十足的担忧,但萧子昱窥见他眉心情绪,隐隐约约俱是不耐烦。
“每周两次身体检查都没问题,用药没有变化,”主治医生也觉得困惑,保守道:“导致突然昏厥的原因有很多,还要等检查报告出来。”
袁珩略一点头,看不出情绪:“我进去看看。”
“袁老先生还没醒,”护工提醒道,“刚从重症室转出来。”
袁珩权当听不见,径直往病房里去。袁烨犹豫了一瞬还是陪在薛金玲身边,“妈,你别哭了,这病容易反复,也担心不来。”
萧子昱跟袁珩进入病房,房门关上,传来淡淡的腐朽气息。萧子昱病过几年,对这种味道很是熟悉,就算是每日打扫,焚香沐浴,也抵挡不住身体由内到外的衰朽。
袁启安静静卧在病床上,已经上了呼吸机,脸色黑沉着,状态比上次差了许多。
周遭的仪器滴滴响动,萧子昱觉出一份惊奇来,在古代,人到了这个地步基本也就要准备后事了,现在这般用仪器吊着命,不死不活,儿子淡漠,妻子慌得没了头绪,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到了该撒手的时候,却被迫苟延残喘,想来不算好事。
萧子昱走着神,不经意间接触到袁珩的眼色,心底猝然一惊。袁珩面色沉冷,连方才的那点不耐烦都不见了,只剩眉间阴郁,一动不动注视着袁启安时,更像在看一块死肉。
他曲了曲手指,情不自禁扯住袁珩的衣角:“你怎么……”
袁珩神色稍动,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垂眸看向萧子昱:“怎么,没见过将死之人,害怕了?”
在病榻前谈论生死是大忌,袁珩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要是害怕你就出去。”
萧子昱摇摇头,觉得自己是要被袁珩吓到。这时房门响动,袁烨和薛金玲也进来了,护工跟在两人身后,俨然比保镖还称职。
袁珩恢复了惯常的冷漠,见薛金玲还红着眼眶,敷衍安慰道:“医生也说了不是大事,有李峰在这里看着,有什么情况会通知我们。”
护工被冷不丁点名,立刻道:“夫人放心就是。”
薛金玲泪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有不安,有忧惧,好像还有别的什么,萧子昱一时没能分辨出来。
走出医院的路上他还在回味,薛金玲没有自己事业,菟丝子一样依附着袁启安,袁珩同她不亲近,袁烨自己没本事,袁启安一倒,公司有的乱。
上午闷热的天气不是没来由的,天边积了厚厚的云,像是马上要落雨。
还是老规矩,老赵送薛金玲母子回别墅,临分别的时候袁烨突然道:“哥,你跟萧哥一起回家住几天吧。”
袁珩嫌麻烦:“再说。”
萧子昱望见袁烨抿了抿嘴,有些失落的样子,颇能理解那种心情。要是他遇到不痛快的事,也会想依赖从小看顾自己的师兄。
送走薛金玲母子,袁珩本想打车,刚点开软件,就听到旁边萧子昱的肚子发出了咕噜一声。
偏偏那人还要面子,假模假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故意提高音量:“等会儿开始下雨就更打不到车了。”
袁珩没揭穿他,收起手机:“先去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疗养院毗邻居民区,附近不缺小吃店。萧子昱起初还装作不在意,溜达一圈逐渐被附近探店的食客同化,郑重其事地在某家门前站定:“我觉得这个不错。”
袁珩抬头,看到一家奶茶店。
袁珩:“奶茶不能当饭吃。”
“那你应该没有试过芋泥啵啵,”萧子昱有理有据地反驳,“能喝也能嚼,解渴又饱腹。”
“你没有吃午饭,”袁珩说道,“要吃正餐。”
“好吧,”萧子昱也觉得空腹喝奶茶有些不健康,但到底是放不下,走出几步还在嘟囔,“先前在剧组的时候,周老师……”
袁珩顿住脚步,打断他,“走吧,去买一杯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