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瑭嘴上说着只睡两个小时，可一沾上枕头，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天色渐晚，昏黄的光线与拔地而起的投影交织成混沌无序的色彩。

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舒服，导致他爬起来的时候人还有些懵，呆呆的看着窗外的落日发了会愣，总觉得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又偏过头去看身旁的卡洛伊王。

艾尔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动静，收起光脑，拨弄几下他睡得乱七八糟的小卷毛：“还困不困？”

唐瑭反应了好一会，才愣愣的摇头，整个人都透着股尚未清醒的迟钝，艾尔瞧着觉得怪有意思的，忍不住想要逗他。

“既然天都黑了，游乐场还是明天再去吧，怎么样？”

唐瑭冷不丁惊醒，睁着一双潋滟的蓝眼睛望着他，像是受惊的小呆雀，脑袋上的那撮桀骜的小卷毛都炸起来了：“......不要！”

卡洛伊王被他萌得心肝发颤，面上却不显，眉峰一扬：“不要？”

“我想去......今天有烟花会，”唐瑭扒拉着床单，神色央央：“错过的话，要再等一周了。”

卡洛伊王捏捏他的下巴，嘴角噙着恶劣的笑意：“那你求我，求我带你去，怎么样？”

“求您了，”唐瑭当机立断跪坐起身，双手合十，满目乞求的望着他：“陛下，我真的很想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看不出半分迟疑，真的是相当能屈能伸。

卡洛伊王本意只是想逗逗他，没想到他当真求了，软乎乎的模样看着诚恳又可怜，叫人根本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艾尔有些无奈。

卡洛伊星人大多认为‘乞求’或是‘求饶’象征着臣服、软弱，所以向来将其视为不耻，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选择用拳头去争取想要的一切。

但很显然，这条约定成俗的定律，并不适用于眼前这个价值观迥异的外族少年。

不过有一说一，就算这小家伙有想要靠拳头获取话语权的英勇想法，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冲着卡洛伊王猛捶一拳，大概率只会让自己的手骨折。

“去换身衣服，”艾尔拍了下他的脑袋：“还是说，你想等太阳完全落山再去？”

唐瑭小声的欢呼了一下，扑进卡洛伊王的怀里亲了下他的下巴，丢下一句短促的‘谢谢陛下’，没等卡洛伊王仔细品味这短暂的亲吻与拥抱，人就已经抽离了，吧嗒吧嗒跑去翻衣柜。

整个背影都是欢快而雀跃的，宛若一只恃美行凶，无法无天的小团雀。

*

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不过烟火盛会在晚上九点才会开始，在那之前，他们还有富余的时间可以用来体验游乐场的娱乐设备。

站在高大的金属质感的门口，唐瑭意识到，游戏世界里的游乐场与他认知中的不太一样。

他曾经在游乐场的门口徘徊过，透过那被封隔的大门，内里是一片绚丽的色彩编织而成的世界，逶迤回旋的过山车，高耸伫立的摩天轮，直入天际的彩色光柱......这些高大的玩具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大更漂亮，尖叫声笑闹声从里面传出来，俨然是承载着无数欢乐的世界。

然而面前的游乐场......很不好说，所有的一切都透着冰冷的金属色彩，单调生硬，穿杂着透明的器材支架，悬空漂浮的四维投影的标牌、立绘，与四周的建筑浑然一体，除了更多更杂乱的彩灯光影，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从内里传来的吵嚷欢笑声却与记忆中没有太大的差别，即便外形在时间的流逝中有所变更，但本质上，这里都是为人们提供娱乐放松的地方————无论在现实中，还是虚拟世界里面，都一样。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站在门外的他。

现在的他不用为了攒学费挨饿，买得起门票，衣着得体，脸上也没有恐怖吓人的疤痕，身边.......还有个很帅很厉害，还很喜欢他的卡洛伊王。

幼年时期的梦想与祈愿，在现实沉重的打击下，早早埋葬在坎坷灰暗的过去，却在死亡后，在一个崭新的，虚假的游戏世界里被重新挖掘出来。

它没有枯朽腐烂，仍然澎湃着无尽的生机。

“不进去吗？”艾尔低头看他，不是很明白他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发起呆来。

迟钝的小恋人抬起头看他，摇了摇头，抬手握着他的手，朝游乐场的大门走去。

艾尔被柔软细滑的手牵着，却难得的没有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他思忖着某一瞬从小恋人眼中捕捉到的忧愁怅然，有些困惑。

不需要工作，不用为生计发愁，没有肩负重任，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这样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小东西，居然也会有烦恼吗？

他在烦恼什么？在为什么而感到难过？又因何释然？

卡洛伊王不知道，但他一般不会在这种问题上过多纠结，通常情况下，他会直接问出来，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

比如现在。

唐瑭闻言脚步微顿，回过头看他，似乎是有些惊讶：“我刚刚......看上去很难过？”

艾尔的指尖按在他的眉心，轻轻摩挲着：“眉毛皱得都快打结了，你自己感觉不出来？”

唐瑭努力感受了一下，小幅度的摇头，轻声道：“陛下，我感觉不到。”

迟钝的小家伙，艾尔摸了摸他的脑袋，有些无奈：“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唐瑭想了想：“在想游乐场，我很久以前就想去游乐场，但那个时候连吃饭的钱都不够，买不起门票，所以一直没能去......”

艾尔：？

不是——

等一下！

什么叫‘很久以前’？这个小家伙不是在他抽中之后才数据具现化的么？

艾尔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很久以前，”艾尔面色微凝：“你的很久以前是指多久之前？”

686冷不丁冒出来，紧张道：‘宿主，您可以告知任务对象您的过去，但千万不要提及任何有关‘重生’，‘系统’之类的讯息。’

唐瑭应了一声，想了想：“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吧。”

十二三岁？

“你记得过去的事情？”

“记得，”唐瑭点头道：“记得很多。”

艾尔冷静下来思考，他的小恋人拥有‘记忆’与‘过去’？

与那种只录入了常识、设定了初始性格的普通虚拟角色不同，游戏创造者或许通过了某种未知的技术，使得撰写在虚拟恋人基础数据里的部分代码，在他的脑中构成了一段真实的记忆。

是这样吗？

艾尔不确定，但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你的过去，”他捏了捏小恋人微凉的手：“听上去，似乎过得并不愉快。”

唐瑭没有反驳，他的过去实在算不上美好，但他并没有向别人倾吐苦水的习惯，只是轻点了下脑袋：“确实有一段不太值得回忆的时光，不过自从我遇上陛下之后，一切都开始好了起来。”

“以后会越来越好，”艾尔将他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拂至脑后：“不想回忆就算了，走吧，想玩什么？”

唐瑭的目光落在那些庞大的，陌生又熟悉的机器上，环顾四周，最后指向了满天栈道，穿入云霄的星际版悬浮过山车。

“这个！”他看着那些在过山车上惊叫欢笑的NPC们，眼睛都在发光。

艾尔看了一眼，隐隐感觉这玩意儿有点眼熟，很像卡洛伊星的幼崽用来训练平衡与扛晕能力的低配版航道模拟系统。

航道模拟系统对不少天生扛晕眩能力没点满的幼崽们来说，几乎算得上某种酷刑，极高速之下产生的晕眩，对他们而言，远比用来训练自愈能力的躯体伤痛更难忍受。

眼前这个虽然论速度或是弯道频率都远比不上航道模拟系统，就算丢只兔子上去都能安然无恙的坐一趟下来，但他的小恋人可是连迷雾森林的兔子都打不过的古蓝星人，更别说前段时间脑袋还受过伤————

然而看着小恋人兴致高昂的模样，艾尔拒绝的话又咽进喉咙里，只点头道：“好。”

等排队坐上那完全靠最原始的安全带固定的座椅时，唐瑭兴奋的晃了晃不着地的脚，浑然不知自己的躯体已经被卡洛伊王的精神力严丝合缝的护住，精神力的护盾能有效减缓俯冲回旋时的失重感，同时也能将高速变换的画面调节变帧，不至于让小家伙因为神经反应跟不上而感到晕眩反胃。

随着机器启动的‘滴滴’声，过山车缓缓带着游客们开始爬坡，越来越高，越来越陡，唐瑭几乎能感觉到前后传来的抽气声，他偏过头，看着距离他越来越远的地面，看逐渐变成蚂蚁大小的排队的游客，喉咙里发出惊叹的声音。

等过山车爬到顶峰，他抬头望着流淌着星河的夜空，畅通无阻的呼吸着，似乎连夜风吹拂在身上都那样温柔。

过山车猛地下坠，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瞬，崩裂成流光的碎屑，又缓缓拼凑成完整的，重叠变换的画面，像是坐上了穿越时空的机器，高速之下，连身侧的时间都变得缓慢了起来。

耳边是其他游客响彻云霄的尖叫，他只感到一点微不可察的失重感，以及刮过面颊发丝的风，身体飘飘忽忽的，不像是在往下坠，硬要形容的话，或许用‘滑翔’来形容会更合适。

这就是过山车吗？

唐瑭恍惚觉得这与曾经在网络上看到的评价不太一样，并不刺激，不过感觉也不差，更像是在夜空漫步，很奇妙。

他侧头去看身旁的卡洛伊王，王面无表情的抱臂坐着，冷静到与周边的喧闹格格不入，如瀑的黑色长发在风中肆意飘扬。

他的目光顺着长发往后挪，看到了被头发糊了一头一脸的NPC惊恐的神情。

唐瑭：......

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有那么一点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