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惜春姐之所以会发给鱼年这条短信,全因为鱼年和傅纪在《年年有鱼》中有过一次交集,因此发来短信告知,并且出于礼貌和对傅老先生的敬仰,预定了花圈送过去。
然而没多久朱惜春就接到了一通电话,说是傅纪老先生的遗嘱需要请鱼年一起去听。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的鱼年对着沈玉张大了嘴巴,一脸呆愣愣的模样。
沈玉日日在鱼年身边,鱼年冒傻气的样子也就只有他能看得见。
要说起来鱼年这张脸其实是生的极伶俐的,然而此刻嘴巴圆的能塞一个鸡蛋进去,傻乎乎的模样别提多可爱了,但也仅限在沈玉眼中。旁人一来看不见鱼年这副模样,二来就算看见了,也未必会和“可爱”搭上边,主要是鱼年这张脸标致大于可爱,无论做什么样的表情“可爱”是很难排得上第一位的,也就只有沈玉看鱼年是和旁人完全不同的,这倒不是因为情人滤镜的缘故,完全在于沈玉是看着鱼年长大的。
鱼年从小就好看,笑得也多,小时候吃不饱瘦兮兮的,如果不是做女孩儿打扮那么定是猴儿般精瘦精瘦,但那张脸还是有婴儿肥,长开后脸上肉嘟嘟的感觉就没有了,有些接近鹅蛋脸,因此显得珠圆玉润的,扮女装几乎天衣无缝,如果是那种太过棱角分明的脸就会显得很刚硬,化起妆来要困难很多。
像鱼年这种扮女装毫无破绽,几乎称得上是“天生丽质”、但回归男儿本色却也没有丝毫胭脂气、两者切换自如的存在,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绝无仅有的。
不过也因为要去听遗嘱,鱼年又跟沈玉说起了另外一件往事。
当然,更是出于哄沈玉的缘故,想着那件往事里应该没自己什么事,便对沈玉说了。
“我们那个时候都还小,先练基本功。”鱼年躺在沈玉怀里,边回忆边道:“我记得有二十个孩子,师父先给我们摸骨,再训练,然后才分行当,虽然我们都是清一色扮女装,但其实也是分班的。”
沈玉轻轻攥着鱼年的手,感觉鱼年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掌心,他低头亲了亲鱼年的额头。
“我被分到了旦行,但是另外有一批是纯粹被养了起来,日日用香料熏身体,虽然也学戏,不过不会像我们这样被罚,他们的皮肤都养得极白,可不好见伤的,我现在想那时若不是我大概有那么一些天分被师父挑中真正学戏,应该也会被分到那里。”
沈玉听了默然不语,沈老爷生在民国,受那时的环境熏陶,才会有后面那些荒唐事,他年纪轻轻就建立了大功勋,可惜年代变革,他的抱负和野心在建国后毫无施展的空间,他官运亨通,但他依然心有空虚,如若不然,沈宅的一切也就不会存在了。
“当时大家都以为彼此是女孩,而他们养得更水灵,我们还好一阵羡慕,羡慕他们不用像我们这样吃苦,身上还香香的,不像我们有时候练得浑身汗臭。”
偏宅里小孩子们学戏很苦,规矩也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交流,一旦有交流,就少不了攀比,小时候鱼年不喜欢那些“姐姐们”,因为他们显得居高临下,像是宅院里高贵的小姐,然而自从七岁那年他提前发现了小画眉的事,才知道偏宅里的龌龊,后来那些小姐姐们一个个失踪,美其名曰被领养走,可实际上他们遭遇了什么令人难以想象,鱼年不禁替他们感到心疼,也替他们心酸,只是他自己年幼弱小,除了自保之外,也无力做更多的事。
“我见到哥哥那年,失去了小画眉,也少了好几位姐姐,就觉得有些危险,然后我开始努力装傻扮丑,但还是被师父看了出来。”鱼年和沈玉提过小画眉,只说他们是好朋友,却没有具体说过他看见了什么,但是就算他不提小画眉的遭遇,查明了偏宅之事的沈玉焉能不知?
“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师父应该是一直偏帮我的,他教我许多,对我很严,却也袒护我许多,为我掩饰过许多次,在我的心的里面,他是不同的。”
沈玉将鱼年圈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脊背,忽地道:“我其实瞒着你查过你的身世。”
鱼年闻言一愣,却不吃惊,道:“一定没有收获,是吧?”如果有,沈玉或许会设法提一下,但至今都不曾提及,想必是毫无线索。
沈玉垂眸,斟酌道:“嗯,当时你说要进娱乐圈,我就着手查过了,主要是担心你出名了以后会被人找上门,但是不得不说,那个人做事狠绝,不留后患,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活下来,兴许就是上天的安排。”
“那个人”在沈玉和鱼年的谈话中已经是一个特定的词,指的正是沈老爷。
沈玉中枪,流落到战场,却能活下来,只能说是老天爷没有打算将他收走。
而有些意外发生,好端端的人就没了,也只能看成是命数到了。
至于沈老爷自己,不出门也没意外,老天无缘无故收不走,或许就只能借两人的手将沈老爷收走。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沈玉从前不信这些,遇到小鱼之后,再加上自己经历过生死大劫,如今却不得不信了。
敬畏和感恩,是沈玉对待一切世事的准则。
“其实这样也很好,我不觉得有什么遗憾。”鱼年抱着沈玉说:“或许正是因为我失去的,才有如今我得到的,玉哥哥你说是不是?”
“嗯。”
鱼年也是知足常乐的性子,从小就是如此,实在难得,或许这跟他师父的教导也有关系。
“师父讲戏词的时候会顺带讲些道理,我觉得师父应该也经历过不少事,他同时还给我一种很消沉的感觉,我几乎没见他笑过。”鱼年又说。
“毕竟他心怀愧疚,但凡良心未泯之人,看着如你这般的孩子们,甚至能想见你们的未来的时候,估计也笑不出来。”沈玉叹道。
“现在想来,他自杀也是有迹可循的。”鱼年声音低了些许,说道:“那天我是从师父手中得到精油的。”
鱼年的师父容貌非凡,要鱼年说,那他是觉得师父可比自己好看得多了,而且气质无双,又因为常年浸淫戏中,整个人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是一种不分男女、韵味绵长的美。
他生日那天,偏宅里的人都开始敬着他,大约是都知道他会被沈老爷纳入帐中的缘故,不明所以的则嫉妒羡慕他,唯有师父,神情复杂,眼神中似有不舍和悔恨。
就这样看着小鱼好一会儿,师父仍是说:“我已经把能教的都教给了你,我们的师徒缘分到今天为止了。”
小鱼心中藏着大事,却不能露出些许,只是状作天真地问师父:“为什么啊师父?生日之后,我就不能跟师父继续学戏了吗?”
那时小鱼还想过要让玉哥哥见一见师父,虽然他师父一点也不老,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想过要接师父出去侍奉他到天年。
可是师父却和他说“师徒情分到今天为止”,小鱼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然而当晚小鱼就明白了师父这句话究竟代表了什么。
可惜当时小鱼装傻充愣,又觉得师父不会有事,以至于没能和师父好好话别——这成了他那日唯一的遗憾。
师父没有回答小鱼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小鱼,我没什么可教给你的了,你是个乐观的孩子,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份乐观,克服所有的困难。”师父抚摸着他的脑袋,缓缓地道。
小鱼点点头,却也心有忧虑,不是为了这天晚上他自己要干的事而担忧,而是为了玉哥哥而担忧。
“别担心,希望永远都在,只看你能不能抓住。”师父像是看穿了他的担忧,说。
“那师父您抓住了吗?”小鱼问。
师父笑了笑——这可能是小鱼唯一一次见到的笑容——然后他听师父说:“没有,师父错过了,所以小鱼,你一定要抓住,答应师父?”
小鱼仰着头,看着自己的师父,脑袋瓜里想的却是,希望虚无缥缈,要怎么抓住?
“这就是师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而那瓶精油,是我离开前师父说送我的生日礼物。”鱼年回想当年的事,抬头看沈玉,说:“玉哥哥,师父早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你那么聪明,你的师父怎么可能是个笨的?”沈玉安慰鱼年说。
“放火这事,师父其实暗示过我好几次。”
沈玉对放火其实心有余悸,甚至只要想起来至今都还会觉得后悔和后怕,然而当时小鱼没刀没枪,就算有也带不进去,趁着生日能点蜡烛,不怪这对师徒俩想到了一处去。
而要说火这东西,烧起来一视同仁,若不是有豁出去性命或者不怕被烧残的勇气,谁都不会轻易去碰它的。
事实上鱼年的左腿能恢复成现在这样,离不开他自己努力坚持日复一日地做康复,他一直忍耐穿着压力裤,起初每一次弯曲都充满了疼痛,到现在能和以前一样跑一样跳,都离不开鱼年自己的毅力。但若仔细想来,这恐怕和他从小就接受非人的训练也有关系。关于跷功的练习沈玉又翻了好几个科普帖,已经知道这门功夫练就的难度和痛苦,那可比左腿的康复要艰苦困难得多,也更考验毅力和耐力。
“师父真的是厉害!”鱼年最主要还是想说师父的本事:“其实师父也觉得有些苦练的功夫日后会逐渐没落,毕竟时代不同了,以往那样艰苦的训练未必需要,愿意去做的人只会越来越少人,而戏剧上有太多考验‘功夫’的技巧都需要苦练,一旦失传,那么那出戏也会走向衰亡,师父说戏曲虽然在以前是下九流的行当,戏子们也被人瞧不起,但是新时代的到来却让戏曲成为文化遗产,他如今有这个条件,我们这么多孩子又都是现成的,能教一个是一个,虽然不知道我们的命运会如何,可是我们的年纪总归比他小,未来总是比他有更多的可能性。”
“这么看来,你的师父显然也是希望你们能逃出去的。”沈玉不禁道。
“是啊,现在想来,师父想必是选了我作为主谋了。”鱼年也道。
“什么主谋。”沈玉轻拍鱼年,不赞同地道:“你这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玉哥哥你又来了!”这是独属于他的玉式偏心眼,鱼年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翻身趴到了沈玉的身上。
沈玉两手将人圈了起来,手臂正贴合了鱼年的腰线,迎上鱼年乐不可支的笑脸,心中微动,手已不自禁抬起抚上鱼年的后脑,将他的脑袋轻轻压向自己,吻上鱼年的唇。
两人双唇才一相接,就好似起了化学反应,香甜的感觉瞬间涌入唇舌,混混沌沌中,鱼年想了起来,哦,原来是他们刚刚换了甜橙味的牙膏。
勾勾缠缠不知吻了多久,两人才分开。
鱼年将脑袋靠在沈玉胸口,静静听着沈玉心跳的声音,一边平复自己的呼吸。
过了好半晌,鱼年才出声道:“不知道傅老先生的遗嘱里写了什么,非要我去听,玉哥哥,你说会不会和师父有关?”
傅纪和他仅有的一次交集早在十年之前,如今突如其来的这一出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此除了和他那位神秘到死都不肯透露自己身份的师父可能有关之外,鱼年觉得实在没有别的理由了。
“去了不就知道了,现在你就算想破头都想不出来。”沈玉揉了揉鱼年的脑袋说。
“也是。”鱼年很听话,说不想便不想了,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瞧着沈玉,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再和他的玉哥哥交换一个缠缠绵绵的吻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