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个月,福园经过又一次修缮,重新开园。
这回开园万众瞩目,鱼年不得不限定入场人数。
好在前期工作准备细致,开园非常顺利,小福又一次大出风头,给它嘚瑟的不行。
现在这小家伙除了吃还喜欢上了穿新衣裳,毕竟每天都要应付客人,小家伙大约也希望自己能更潇洒帅气一些。
也估计是成天演“美猴王”被同化了,变得越来越爱“美”了。
这次开园后,鱼年注意到有一位年纪在五旬上下打扮素雅的夫人几乎每天都会来捧场。
福园如今已经是买票入园,都是实名制,因此鱼年很容易就知道了那位夫人的名字——文淑媛。
文女士一般都是自己来的,身边也没个人陪。
福园每周开三天,每天演一场,文女士场场不落,风雨无阻。
这次开园初期年轻观众居多,大多数都是因为鱼年来的,后来因为几出戏是轮着演的,年轻人们挑喜欢的看过一场也就不来了,年长的观众却逐渐多了起来,听过的也乐意重复听。
鱼年每季排一出新戏,新戏每周演一场,其他八场比较随意,也不会演完整出,每周的安排都会预先发布,票也都是提前预定。
也有套票可以购买,按月、按季度和按年的都可以购买,提前选场次,而这位文女士,是直接选了全年套票,一共一百四十四场一次性花钱买齐了。
这天的剧目是《惊雪楼》。
《惊雪楼》是一出人鬼相恋颇为奇幻的爱情故事。
说的是北国雪夜无故出现一座宝塔,那座塔雕楼画栋,一看就知道并非世俗之物。
北国公主在宫里听说了这座宝塔的事,好奇心驱使之下,便想去看看。
公主来到宝塔前,宝塔的塔门便打开了,将公主迎了进去。
宝塔内包罗万象,金银珠宝应有尽有,又有无数珍馐美食,到处都是仙人仙乐,活像是个仙境。
公主却什么都没看上,而是爱上了宝塔的塔主。
塔主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宝塔中的他无所不能,因为公主的爱过分纯粹,他也动了心。
但是公主不能在宝塔里长留,塔主也离不开这座宝塔。
分开之际,公主和塔主依依不舍。
公主便问塔主,他们怎么样才能在一起?
塔主便给了公主宝塔的钥匙,并嘱咐钥匙不能交给任何人。
不料钥匙被国王安排的人偷走了,国王派人闯入了宝塔之中。
公主得知后连忙赶了过去,塔主却误以为是公主背叛了他。
塔主雷霆大怒,连同他的宝塔一起现出了原形。
原来这宝塔里根本全都是妖魔鬼怪,公主之前见到的仙人仙乐如今全都是一副可怕的鬼怪模样。
国王本来派人想要抢夺宝塔里的宝物,结果所有人都被鬼怪纠缠,吓得半死。
唯有公主一步一步走向盛怒中早已露出真面目的塔主,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塔主真实的模样。
原来她在第一次来到宝塔的时候就已经看穿了宝塔以及塔主本来的面目,同时她也看见塔主的心是很善良的,并没有因为凶恶的外表而害怕过,因此她的爱是真的。
直到这一刻,塔主忽然意识到公主也已经不是人了。
公主为证明自己的清白,在赶来之前服毒自尽了,如今来的是她的鬼魂。
明白了真相,塔主的愤怒消失了,与此同时,整座宝塔的鬼怪都解开了封印。
原来他们生前是一座桃源村里的村民,桃源村很富裕,隐世独立,但还是被人知道并被觊觎,乃至于终有一日他们村落遭到烧杀抢夺,所有的村民也都被屠尽,那些杀人者怕他们报复还将他们都封在这座宝塔里,如今塔主得到了真正的爱,村民们的怨恨也被公主的善良感染,于是心中的怨恨得以化解,封印便也随之解开了。
最后宝塔在阳光中消失了。
公主和塔主以及众鬼怪们一同消失在了人间。
这出剧鱼年将之定为经典剧目,一个月只会安排上演一次。
每次演出《惊雪楼》,文女士就有些心不在焉,比起别的剧目而言,她更容易走神。
毕竟以文女士观看的频率而言,所有剧目的内容早就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不可能每次观看还跟看新剧一样聚精会神。
很多时候鱼年都觉得文女士并不是为了看戏而来,她更像是来此怀念过去,缅怀过去的。
随着科技日新月异,时代的变化也越来越迅速,老一辈的人稍一脱节就跟不上,眼看着新事物层出不穷,他们难免会怀念旧事物。
福园从里到外都仿旧时老戏院,一入园,就好似梦回京剧最繁华的年代。
一出《惊雪楼》演完,已经是下午一点。
天空突然下起雨来。
文女士没有带伞。
鱼年还穿着戏服,妆都没卸,发现后立刻让人去后台拿了一把伞来,然后亲自追了出去。
文淑媛每次看完《惊雪楼》,都有一种好似回到往昔的恍惚感。
她甚至没意识到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耳畔似乎仍有方才的唱词萦绕:
“雪夜宝塔现凡间,仙乐缥缈人如烟,哪知有人金睛火眼,早将人鬼来分辨,任楼内幻影千万变,唯爱之心永不倦。”
当文女士觉察到头顶多了一把伞的时候,已经走出福园老远了。
“公主?”
刚刚还在台上唱戏的公主,却不知何时走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高举手臂替她打伞遮雨。
“文女士,伞借你。”鱼年说。
文淑媛怔怔看着鱼年,一时间思绪万千。
“文女士?”
文淑媛好半晌才回过神,忙走近一步不让鱼年继续落在伞外:“不好意思,让您费心了。”
“没关系。”鱼年将伞递给文淑媛。
“小鱼,过来。”沈玉在几步开外之地唤了一声。
鱼年给出了伞,道了一声“文女士再见”,便转头跑进沈玉的伞下:“哥哥你什么时候到的?”
沈玉拿出手帕给鱼年擦身上的水:“刚到不久,就看见你从里面跑了出来。”
“我这就去卸妆,哥哥等我一会儿。”
“我帮你。”
“好。”
文淑媛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两人相携远去的背影又是好一阵出神。
隔天文淑媛专程去后台还伞,离开时终是忍不住出声相询:“请问您的师父,是不是叫傅雪楼?”
鱼年愣住,一屋子的师兄们也都愣住了。
文淑媛也不曾料到一句话会引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看,不由有些吃惊,还带了小部分反思,反思刚刚那句话她是不是问错了。
安静了好一阵鱼年才反应过来,他先是看了师兄们一眼,他们眼里都是疑惑,大概都和自己一样,同时也都压不住那一丝探寻的意思,鱼年便代表众人问出了一个他们一直以来都好奇却不曾有过答案的问题:“文女士,您能把您所知道的傅雪楼的事情都告诉我们吗?”
鱼年当然是不确定傅雪楼是不是自己师父这件事的,他刻意淡化了“是或不是”的问题,误导文淑媛以为“傅雪楼”就是他的师父,是因为他感觉文淑媛知道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事,就算傅雪楼不是他们的师父,但是“傅雪楼”这个名字一出,与《惊雪楼》的关系绝对不简单,而他们既然继承了《惊雪楼》这出戏,就不能不多问这一句。
文淑媛的确被误导了,但她的误导并不是来自鱼年这句话,而是来自反复看《惊雪楼》之后她自己得出的结论,鱼年饰演的公主与当年傅雪楼饰演的公主太像了!
尤其他的颤音几乎跟傅雪楼一模一样。
“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鱼年既然问出了口,便也没有打算让文淑媛再退回去。
半小时后,卸完妆的鱼年代表他的师兄们与文女士坐在了福园附近的咖啡厅里。
文淑媛搅拌着咖啡长久沉默,似是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鱼年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
期间他无数次想起自己的师父,却每每结束在最后所见到的师父那张长眠烟尘中平静的脸容中。
只因为如今仔细回想,师父好像一直就是那样平静的,他从没有因为任何事而高兴过,也没有因为任何事发过火,他的赏罚分明就只是赏罚分明,好似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
“我爷爷喜欢听戏,我从小就跟着他去戏院。”文淑媛终于开了口:“那个时候傅纪已经是春风楼的名角了,他收了徒,傅雪楼就是其中最出色的那一个。”
鱼年不由想起师父的样貌,在他十多年的岁月中,师父的样子几乎都没有变过,他的好看和优雅像是刻进了骨子里,又因为没了大悲大喜,情绪好似不会波动,如同一具被抽了七情六欲的美丽躯壳,印象中,师父的语气永远都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文淑媛至今还记得傅雪楼第一次登台的模样,爷爷在一旁夸个不停,但是文淑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当时想的是这个人可真好看,就如一轮皎皎明月,在台上绽放着熠熠光辉。
从被爷爷拉着听戏到她主动赶场的转变就只在那个瞬间。
“那一年,傅雪楼刚满十二岁,第一次登台就一炮而红。”
之后整整四年,只要是傅雪楼上台,她都会追着去看。
除了去看傅雪楼唱戏,她也会悄悄去后台看卸妆后的傅雪楼。
台上台下的傅雪楼并不似同一个人,台上傅雪楼总是扮演善良美丽惹人怜惜的女子,台下的傅雪楼却是个有情有义又外向开朗的美少年。
文淑媛也不清楚她到底喜欢哪一个,也许她全都喜欢,为之深深着迷,甚至有些走火入魔。
“一切的变故都在他十六岁那一年。”文淑媛很少回忆那一年的傅雪楼,每每想起来,她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为自己平凡的身世感到无力,也为自己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戏迷而后悔,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得无可挽回,她应该设法接近傅雪楼的,他并不是一个难以接近的人,是她的私心将他比作天上星,一心以为只要一直仰望就能将之永远珍藏。
“那年发生了什么事?”鱼年问。
文淑媛轻声叹气:“那年傅纪家中闹了矛盾,傅纪的原配与傅纪闹离婚,没多久傅纪就另外娶了一个,那个女人是带着孩子进门的,听说那个孩子是傅纪的私生子,其实傅纪的原配什么都好,但就是无法生育,不过不管怎么说,如果那个孩子是傅纪的,那么傅纪就是婚内出轨。”
“可是这和傅雪楼有什么关系?”
“傅雪楼深受傅纪的喜爱,师娘对他非常好,几乎把傅雪楼当成亲儿子养,当年傅纪名声极大,傅家本来就是京剧世家,风头无两,你想,傅纪再娶的那一位又怎么会放任傅雪楼的存在?”
“原来如此。”鱼年这就懂了,先不说傅雪楼不是傅纪亲生的,就是亲生的,多了个后妈,那日子也不见得能好过到哪里去,“那个跟着母亲嫁入傅家的孩子就是傅国强吗?”
“不错,就是他。”
“所以,那个后妈对傅雪楼做了什么?”
时过境迁,如今文淑媛对那时的事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憎恨,又因为最近傅家发生的一切令她感叹恶有恶果,只是这恶果来得太晚了,傅雪楼何其无辜?
“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但是有两件事我印象深刻。”文淑媛缓缓道来:“一件是一天有一位大人物来看戏,散场后直接闯入后台带走了傅雪楼,这之后傅雪楼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回来后的他与之前判若两人,第二件是《惊雪楼》这出戏首演,《惊雪楼》是傅纪所创,听说曾经是给傅雪楼量身定制的一出戏,但那是傅雪楼最后一次登台,之后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大人物带走一个戏子,鱼年不用想也能猜到傅雪楼遭遇了什么,但如果傅雪楼就是他的师父,那么那个大人物难道是……
“那个大人物,知道他姓什么吗?”鱼年这样问的时候,心脏狂跳起来,耳边似有轰鸣声,同时无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咖啡杯。
文淑媛记得很清楚,当时她为了寻找傅雪楼的下落,到处打听那位大人物的来历,可是最终什么都没问到。
后来她做了记者,专攻社会新闻和各种涉及要人的案件,在年复一年的事件积累和庞杂量大的信息当中,她终于锁定了当年能作为“大人物”的几个姓氏,并从中圈出了其中最有可能在当时带走傅雪楼的人——
“沈。”文淑媛注视着鱼年的眼睛,定定地道:“那位大人物,姓沈。”